秋云来到东湖郦苑的时候,时间才六点。这一片是市中心仅有低密度别墅区,如今住的人都非富即贵。当初看房时候栽种的小树苗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小鸟躲在树荫间清脆地鸣叫。秋云跟保安说来看朋友,准确地报出了楼栋和户主。保安看了她好几眼,核对了身份证,才准许她进去。
她只来过一次,可她很快就找到了那栋位于小区核心景区的房子。
露台上有一把撑开的遮阳伞——就像他们曾经憧憬过的,在露台上搭建一个小花园。
秋云的眼睛一下就湿润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近房子。三十年过去了,小区的基础设施都基本更新过一遍,连周边几栋房子的装修风格都变了几次,窗户换了样式,露台做了阳光房。可梁禾的这一栋,外立面看上去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连干挂石材的颜色都没有变。
她守在房子门口,太阳一点一点升高,时针一点一点拨动,它们一点一点计算着她的耐心。
六点半。
七点。
七点半。
七点四十五。
八点。
秋云站起来,按响了门铃。
梁禾见到司马秋云的时候,眼里充满了讶意。
他收到了司马秋云的微信和电话,但他不愿再被打扰,所以故意没有回她。但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这么执着,不知怎么知道了他这里的房子。他从来没有和人提起过他曾在这里购置过一套房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虽然早早装修好了房子,但从未在这里居住过。直到前两个月搬进来,这栋楼才算第一次有了人气。
梁禾很快恢复了礼貌和客气,他先招呼秋云坐下,然后吩咐他的侄子何博文去倒点茶水。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可司马秋云从进屋到现在,都牢牢地盯着他看,好像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他又叫了她一声名字,她空洞的眼神忽然有一丝泪光一闪而过。
秋云清楚得记得她见到梁禾的最后一面。那是1988年12月1号的A市机场,梁禾在这里乘坐飞机前往法国进行为期一年的进修。那天她悄悄跑到了机场,等到晚上10点,终于看到梁禾出现了。他穿着深色的呢子大衣,是他经常穿的那一件,身姿挺拔落拓。他的行李很少,手里只拎着一个笨重的皮质行李箱。她想他应该还有画板画材之类的东西,也许是托运了。梁禾在服务员的引导下办理了乘机手续,低头填写了表单,然后脱下大衣开始安检。
这一幕秋云看得很清楚,她感谢邱晓云的眼睛不近视,可以让她这么清楚地看清梁禾的最后一眼;她又恨邱晓云的眼睛不近视,这样离别的每一丝每一毫都让她痛的如此清晰。
梁禾安检完毕后,穿上外套,开始走向安检口外面的摆渡车。
秋云红了眼眶,在心里说道:梁禾,再见。
梁禾好像有感应一般,忽然转身过来,朝着她的方向看了看。她一下缩到墙后,心砰砰直跳。等她再次冒出脑袋往外看时,登机口已经空了。
再见,梁禾。
没想到“再见”,竟然已是这样。
沧海桑田,弹指一挥间。
他瘦了。
他也老了。
没有人能真正做到三十年永葆青春,特别是在疾病面前。
那个年轻阳光健康的小伙子,终究还是安静地坐到了轮椅上。虽然他依旧年轻,身体从未发福,相比同龄人看上去仍旧要年轻很多,但是岁月从来不曾真正饶过任何一位凡人。也许已经不能用“年轻”或者“老去”这样的字眼来浅薄地描述他了,秋云看到的是一位沉淀了岁月、看透了沧桑的面孔。他的每一条细纹、每一根睫毛、每一丝呼吸,都在静静地向你传递着时间的力量,也提醒着一条无形却迈不过去的时间鸿沟。
他这三十年过得好吗?
他还记得邱晓云这个人吗?
哦,也许秋云是知道答案的。她从上学第一天就知道,梁禾,A市美院油画系院长,有过众多杰出画作,获过无数大奖,专业方面是佛学相关,他的老婆……叫何英。
他们一生丁克。
“司马秋云?”梁禾朝她挥挥手,“司马秋云,你怎么了?”
秋云回过神来,一只手递给她一张餐巾纸。
这只手曾经牵过秋云、拉过秋云、甚至还恶作剧地揪过她的脸蛋,现在它依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皮肤终究是失去了年轻人才有的光泽。
“擦一擦。”梁禾示意她的脸。
秋云这才发现她的脸颊上已经挂着一道泪痕。
“是不是被我吓到了?”梁禾淡淡笑道,“你们总说我是美院不老的‘妖精’,现在看到‘妖精’露出了原形,吓坏了吧。”他竟自己开起了自己的玩笑。
他说得如此轻松,秋云却更想流泪。她用纸巾遮住自己的面孔,调整呼吸,努力控制情绪:“我就是……就是觉得时间太快,太快……我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就……”
“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梁禾说道,“平淡接受就可以了。你现在怎么样?看上去身体恢复得不错。”
秋云点点头,回答:“我是今年二月份醒来的,已经做了大半年的康复训练。身体上已经好了很多。我听说我生病的时候,梁老师您每个月都会来看我,真的非常感谢您。其实我一醒来就想联系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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