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第二天直到中午前后,才看到怀承从职员专用的后门里走进来。她是不时走过去看的,从她们二楼的值班室望过去,恰好可以看到整个后门。可谢医生这时正等她,她不得不先跟着她去,等再回来时,怀承已经去了别的科室,整个下午,她没再碰到他。
直到下班时分,云澜从更衣室换了衣服出来,才看到怀承在通道门口等她。
她想,也不能问什么,只好说:“可以回去么?”
他摇了摇头,伸手来拉她,低声的在她耳边商议:“医院我告了假,这两天我有别的事,也不能回去,接下来进出你只一个人,我想要不要接茉莉来陪你?”
“不用了,下午茉莉打了电话来,说邝医生找到一位学商科的师兄,问到一个地址,有几个马来同学住在那里,我想,趁着这时候,顺便去看一看。”云澜本是想怀承可以一起去的,现在看来,他抽不出时间。赶着补充:“不要紧,邝医生会一起去,还有茉莉。”
怀承沉吟了一会儿,有毓征一起去,他是放心的,“那这样吧,剩下这两天,我和毓征通个电话,把你托给他们照顾,你暂时住在茉莉那儿,不要回佟家来,进出太远,很不方便。”他做着安排。
“好。”云澜点头答应,但其实她在心里想,也许不必这样安排,她若是进出离不了人的人,当年也就不能远赴香港来读书了。可现在,世道已经到了不能随意出门的地步,她在心里一声叹息。
怀承送云澜去广华医院,他一路上心里觉得内疚,本来说好要替她去找的,现在只能由她自己去了,他开着车,在想做人的难处,究竟如何才能不食言。他转头来看她,她在看窗外路过的法式建筑,
“我可以自己去的,可以自己去广华医院,去找茉莉,和邝医生一起去找师兄,帮三哥去找人。”她连头也没转过来,只一句一句轻声说着,她还没说完,忽然恍惚,觉得哪一刻像母亲,坐在小书房里,坐在上首,乜斜着眼睛说“你们聂家……”
怀承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云澜却在说完后,转身来想看他眼睛,他专注的开着车,她没看清,但在心里悄悄确认,他是和父亲不一样的人。
怀承因为今晚要参加营救行动的部署,他要代替受伤的宗瑞,配合丽惠负责的掩护工作,不得不把云澜托付给毓征,他车子开走时,从后视镜里看云澜背影,她走进医院大门,大衣被风吹得扬起一角,她垂手按住了。他还不知道,他后来有许多次不得不抛下她,此时此刻,都不算什么。
他是第一次参加武装行动,也是第一次预备要杀人,他用的是宗瑞的那把手枪,连宗瑞在内,所有人都为他的第一次担忧,他自己倒是还好,做医生的都是见过生死的人。他见过生死,也见过刀枪。他从前觉得医生当要救生,可经过了这些事,他忽然改了主意,向生不易,当要除恶。
要营救的是纵队里一位小组长,胡队长总是叫他小周。他们昨天收到内线消息,得知周兆祥被捕,他另一个身份是南报的记者,是老胡队伍里蛮重要的一个人,清楚几家联络点和联络人的情况。可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被捕,目前还没有可靠的消息传来。所以今晚便召集人员,既要商议眼下形式,也要商议如何营救的问题。
周记者,怀承只见过一次,不是在村社,是在一家馄饨面店里,他是临时路过跟着老胡去的。面店不大,堂屋里挤满了排队的人,热气蓬蓬。老胡让他门口等等,他便没进去,站在半扇门脸后头,看得到店堂里众人的面孔。“小周。”老胡叫着,被叫面等菜的声音淹没了,那人转头来,四方国字脸,狭长的眼睛,像平原上开的一道渠,带着黑框眼睛,让人怀疑是小学生才学美画课,徒手画不来人像,拿算学课的标尺比着来,画成的人脸上全是工具的痕迹。
怀承对这个人只有这一点记忆,此时,老胡紧皱着眉头,坐在长桌的对面。田师傅的意见是再等等看,若只是因为他南报记者的身份,言论不当的问题,那便是小问题,此时就出动营救,反而成了大问题,还会连带组织暴露,平添危险。
可眼下局势不明朗,他们的内线迟迟没有消息传出,似乎也意味着周兆祥被捕不只是新闻言论的问题这么简单,再等下去,会不会等出什么,无人敢想。
长桌中央点着一只极粗壮的发黄的蜡烛,烛芯燃久了焦了头,火焰窜跳着,照得满屋子荡漾的光,仿佛人心。
老胡最后决定做两手准备,既要再等等消息,营救计划也同时准备起来。前半夜,他们在烛火摇曳里准备全盘行动,武装营救是做好伤亡准备的,老胡器重怀承,爱才,如果不是宗瑞的腿伤,是不肯让他参与的。他部署完毕,特地找了空,出来悄悄叮嘱丽惠,还没讲完,丽惠就点头,“我知道,不用说了。”
他们都替他有些莫名的紧张,他们不知道,他自己并没有。
怀承在后堂和田师傅就着一盏残灯,继续研究路线图。撤退的距离远近,接应人员的隐蔽位置,掩护开枪的角度,怀承在旁一一做着计算,思路和进度一切如常。田师傅看了他推演的结论,拈着长须点了点头,借着烛火伸长手来拍拍他肩头。
他们这里长夜从来不漫长,要做的事情太多,争分夺秒的。凌晨时分,外面传进消息来,原来周组长只是因为参与报道了学生集会的事,受了牵连,这时还只关押在警察署,并未定罪转送。如此看来,不出意外,等事件平息,自然就能随着相关人员一起,无罪释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