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结婚要买房,省城房子买不起。
她说,哪里的道理要女的买房?
我说,别人要是条件一般,得双方凑首付吧。
她说,那你不会找条件好的?王晓丽中专出来,在省城找了个有房的,你好歹读了大专,还没她有用?
我说,你再不走,迟到了要扣工钱。
她往外走,说,实在不行,在本地找一个,好生过日子。不要眼高手低,女人过几年老了,就掉价了,到时候后悔来不及。你现在以为自己不得了,以后怕连你妈都不如。
我冲了包黑芝麻糊当早餐。
窗外青空白日,采沙场早已不在,挖掘机在我的孩提时代挖了十多年,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坑,坑大而深,坑底生了杂草和灌木。黄色的花儿爬了藤,从坑底冒出来。
窗口不再有发糕香、麦芽糖香味,现在的孩子不吃这些东西了。拾荒的老人、修自行车的老人接连在多年前过世。
我把房间整理一遭,旧书旧衣物清理了扔掉,意外从衣柜里翻出一条白裙子,真维斯的,读高中时穿过几次。换季时仔细洗了,小心收在柜子深处,后来竟转头忘了。
当年洗得多干净呐,可折痕处还是黄了,展开一看,不规则的黄痕,是被岁月来回砍了几刀。
……
五月一号,突然升温。我们几个第四次约会,在废弃的炼钢厂。
夏青说她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但从小就想进炼钢厂,看看里边什么状况。我借口中午在学校复习,没回家。
我换上白裙子,找不到镜子看自己模样,很不自在,走在街上觉得全世界都在看我。
我余光瞥见白色的影子从路边商店的玻璃门上飘过,白裙飘飘,我突然间很开心,我也有美好的时候。
快到炼钢厂了,秦之扬喊我,吴润其。
他从马路对面跑过来,笑了一下,说,你今天蛮好看。
我不好意思,脸很热,说,你吃中饭没有?
他说,在食堂吃了碗面,你呢?
我撒谎说,吃了面包。
他不信,从书包里掏出袋柠檬味夹心饼干给我,说,吃这个吧。
炼钢厂的红砖围墙年久失修,墙头长满青草。李桥和夏青在前面等我们,钢厂大铁门锈迹斑斑,挂着堆满铁锈的粗链子。
大门上面开了扇小门,晃荡着敞开了,一眼望到头,尽是荒芜。
秦之扬说,厂子拆掉了?
李桥说,好多年了。经济效益不好,还污染环境。
我说,我小时候还看到过烟囱冒烟,吐白气呢。
夏青张开嘴巴,哈了一下。
我笑起来。
她说,我想爬到烟囱顶上。
夏青率先进入厂区。一条水泥大道,成排杨柳,叶片沾灰,精神不振。
一边一个红砖砌成的大厂房,墙上几扇高高的玻璃窗,间隔刷上白底红字,红字掉了漆,一边是「精工冶炼,钢铁先锋」,另一边是「千秋伟业,志在必得」。
我们像掉进了文物坑,这地方刚出土,覆了几个世纪的灰尘,走在地上跟踩地毯似的。
进了厂房,空荡荡。机器、生产线搬空了,只剩一道道阳光从高窗里斜下来,微尘飞舞。
夏青呜叫一声,有回声。
李桥说,喝!又是回声。
我和秦之扬笑起来,厂房跟着笑,笑声像圆皮球满地滚。突然,大家安静下来,四周也悄悄了。我感觉到阴凉,空气里有腐旧的生铁的味道。
我们站在巨大的厂房里,像足球场上的四颗皮球。
夏青摇了一下头,说,假话。
李桥说,什么假话?
夏青往墙上指,你看,千秋伟业,志在必得。哪里有千秋伟业?十几年就倒了。哼……
秦之扬说,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一切都只是不断变化的事件。
我说,小时候听我妈妈讲,炼钢厂最风光,工人不愁找老婆,是铁饭碗。
李桥说,钢铁厂都能拆了,铁饭碗算个球。
秦之扬说,我妈妈老是跟我说,好好读书,考好大学就好了。
哪有那么简单。人生太复杂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我说,连你都这么说,我更没救了。
夏青仰起头,眼睛闭上,过了会儿,嘴巴抿了一下,像在笑,但更像是抽搐嘴角,她说,我看到了。
她睁开眼,黑眼珠闪闪发亮,往我身边一指,说,十年前,吴润其站的位置,很多原材料,堆起像小山,有铁,有碳,还有氧气瓶,这么高!
传送带把原料运过来,混合,到秦之扬那里,冶炼,精炼。
她仰起脑袋,往上空指,红色的铁水倒进熔炉,加氧气,烧啊烧,炉子倾倒,哗,出钢水,一个个模具排队,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移过来,接住钢水,冷却成型,唰唰,移走。
我跟着她的手指,看见了热火朝天的炼钢厂房,工人忙碌来回,铁水钢水缓缓流动。
我说,跟女娲捏人差不多。人也是生产线上蹦出来的。
夏青说,钢可以废物回收利用,人不行。
我们都笑起来。
秦之扬说,现在学校里骂人,流行说回炉重造。
我说,人的命运是不是天生定好的,跟生产钢铁一样,出厂的时候,质量、规格、用途,已经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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