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天天在长大,手臂开始有了力量。
有次他打我,掉以轻心,没想到我突然反抗,把他推得一个趔趄,撞到桌角。
他腰疼得直不起来,我知道等他缓过来,没有胜算,立刻抓板凳砸他。
他扶着桌子大喊大骂,李桥你个砍脑壳的不孝子,你要遭天打雷劈。
我说,劈你祖宗。
他说,老子的祖宗不是你的祖宗?林卉那贱婊?子养大的,跟老子不是一条心。
我说,我是被你这婊?子养大的。
隔壁奶奶拍着腿,苦口婆心地劝,李桥诶,你少说两句,当儿子的不能这么骂当老子的,是要短阳寿的啊,以后死了都莫得人抬。
呵,我还怕短阳寿?
我白天去学校睡觉,到点了拿从家里偷的钱泡网吧,打魔兽,打星际争霸,饿了吃泡面,困了倒在椅子上过夜。
我们网吧死了个人,一个二十六岁的男的。二十六还在网吧打游戏也是稀奇。
想想我自己,也就不稀奇了。
他连打了三天游戏,趴在桌子上不动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隐约记得他常坐在我后四排的角落里,胡子邋遢,衣服很久不换,吃泡面总吃老坛酸菜味,我不喜欢,我只吃麻辣味。
但他和我一样喜欢喝冰可乐。网管姐姐给我送可乐时,另一瓶总是他的。
网管姐姐把我们从网吧里轰出去,快哭了,说,你们年龄不到,快点走,警察来了老板要骂死我。
我走出网吧,大致理解了老鼠钻出地洞时的感觉,大中午漫天阳光,照得我头晕目眩。我伸了个懒腰,街角餐馆炒菜香,勾得我饥肠辘辘。
我绕过警车往街角走,心想,我连打四天游戏也没事,照样活蹦乱跳。
我再打十年的游戏,到他那个年纪,一头扎下去,睡死在电脑屏幕前也很舒服。比林卉的死法好。
走到半路,经过二中的院墙。
铁栏杆那头几米开外,一群人围在灌木丛前,在推搡某个人。
其中一个人说,喂,承不承认你数学是抄的我的?我都看到你瞄我卷子了。
另一个人说,还不承认,你这种智障能考满分?
被推来搡去的是个女的,跟扯了筋似的歪着脑袋,一脸惊恐地耸着肩,两只手缩在胸前,警惕地原地转圈,不敢和任何一人对上眼神。
那个女的好像是个憨包。稀奇,憨包还能上高中?
好玩。我记得小时候,我家楼下就住着一个小的憨包。她爷爷拿铁链子把她拴着。
我爬到院墙上坐着,荡着一只脚,说,你们几个丑不丑啊?
除了那个憨包,一圈干丑事的人都抬起头来,跟一圈鸡子似的,几只母鸡没讲话,一只公鸡说,关你屁事,你哪个学校的?
我把烟灰弹他脸上,说,儿子,你再跟我说一句。
这个儿子很听话,很识趣。
我说,滚起走。再不走,等你爸爸下来把你脚打瘸。
一群鸡子跑开了,那个憨包还杵在原地。我说,你怎么不走?
她盯着我看,说,李桥。
我惊得烟掉下去了,一拍墙墩子,说,哦,你是夏青啊。
墙上的灰掉她头发上了,她一动不动,也没有看我。
夏青说,好久了。
我说,啊?
她说,我不住在12路车终点站了。
我说,哦。
她东一句西一句,我搞不懂她在讲什么。
我说,你怎么还能来读书了?
她说,我为什么不能读书?
她的脑筋不正常,跟人讲话只理解字面意思。我只好说清楚点,同学不欺负你?你不会像小时候哇哇叫?
她摇头……
我说,不欺负,还是不哇哇叫?
她说,不哇哇叫。
我说,那你长大了。我说这话的语气,像个大人。
她困惑了,说,人只会往大了长,不会变小。
算了,跟她扯不清楚。我说,你数学成绩很好?
她说,嗯。
我笑起来,不是抄的别人的吧?
她一下子气得脸红了,两只手在胸前剧烈地抖,感觉下一秒就要听到尖叫声了,我赶忙说,我逗你玩的,夏青。
她别着脑袋,盯着院墙边一根柱子,鼻孔里呼哧呼哧喘着气。
我又说,你还有什么成绩好?
她说,物,理。
我理解了几秒,发现她断句断错了,我说,语文呢?
她又脸红了,手指不好意思地抠了一下,说,不及格。
我笑起来,说,你从小讲话讲不抻,语文成绩好就有鬼了。
她垂着眼睛,脸皮更红了。
我不能总在院墙上坐着,更何况我肚子饿了,我说,你上课去吧,我要走了。
她不回答,站在原地,盯着竹子。
我以为她没听见,又冲她招了下手,说,夏青,我走了。
她稍稍抬起脸来,侧脸看着院墙上的铁栏杆,说,风铃,跟以前一样,好听。
我又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她说,它一唱,我就学,一模一样。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有很骄傲的神色。
这下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发了人生中第一笔小财。
她说,你还想听吗?
我收起脚要走,说,下次吧,我要饿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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