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的瞬间, 许愿其实看清了站在床头的人。
许建达常年不回家,她一直和陶淑君生活在一起。不管平日里相处得如何,陶淑君始终是她的妈妈、她的家长、她一年到头见得最多最亲密的人。
但她看着对方被手机映亮的脸。
眼睛是陌生的、鼻子是陌生的、嘴巴是陌生的。或者说, 每一个五官看上去都无比熟悉, 拼凑出的却是一张毫不熟悉、从未见过的生疏面孔。
鲜红嘴唇一张一合:“你发什么疯!”
这一幕比许愿看过的所有恐怖片都骇人。
心脏被攥成血淋淋的碎片, 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只能一边尖叫一边往后躲。试图把自己凿进墙壁, 躲避眼前藏在人类躯壳里的恶鬼。
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楼上楼下亮起灯, 住在楼上的叔叔阿姨紧张敲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孩子怎么了?”,仍旧双手抱头。
拼命缩在墙角,发出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声嘶力竭的惨叫。
邻居在外面敲门,陶淑君想要制止许愿, 然而稍微上前一步,女孩尖叫的声音就愈高。
最后只能先去开门。
“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一开门,忙为自己辩解,“这孩子大半夜突然成这样了!老许又不在家!可吓死我了!”
邻居阿姨进屋去看,被连声尖叫的许愿吓到站在卧室门口不敢进:“老郑,还是打120吧!看这孩子精神状态不对啊!”
邻居叔叔掏出手机:“好!我打!”顺便还拨了110.
警察和救护车先后赶到。
许愿最后的记忆, 停留在被医护人员七手八脚按住, 强行注射镇定剂的时候。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隔着蓝色衬衫的警察, 和白色制服的医生, 她看见陶淑君远远站在卧室门口。
手里拿着小熊外壳的手机,在屏幕上轻轻一按。
*
“你这回可把你妈吓坏了。”第二天,许建丽坐在许愿病床旁,把一罐鸡汤放到床头柜上。
“和姑姑说说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我看你哥在家也忙得不行,要我说身体第一学习第二, 咱们别把成绩看得那么重。”
许愿呆呆坐在床上。
没回答许建丽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她呢?”
“谁?你妈?”许建丽给许愿背后加了个枕头,“她刚去找你的管床医生了。你看你妈多操心你,昨天晚上一晚上没睡,我来的时候还在守着你。”
隔壁床大妈点头:“是啊闺女,瞧你妈多疼你!”
许愿没吭声。
听许建丽和大妈一起絮叨十几分钟,开口:“她昨晚站在我床头。”
白天,病房窗帘拉开,九月的太阳照进屋来,明晃晃的。
许愿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许建丽没听懂:“你说什么?”
“我说……”许愿手有些抖,“我妈……半夜到房间来拿我手机。”因此昨晚才睡那么早,就是为了晚上偷偷过来删录音。
“你这孩子。”许建丽闻言一愣,伸手来摸许愿的额头,“是不是还没缓过劲儿?我说你们现在就是压力太大了,你和你哥一样一样,昨天他快迟到连早饭都没吃,急匆匆直接跑了。你说何苦呢?姑姑和你说,成绩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身……”
“我没有!”
许建丽话说到一半,被女孩打断,“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就站在我面前!和鬼一样!”许愿攥紧被子,手抖得厉害,“她想来删我手机里的录音!她怕我把她骂我的话拿出去放给别人听!她害怕!所以她才站在床头!”
极端恐惧下,许愿声音不自觉扬高:“我听见她走进来了!她是故意的!她故意等到我睡着,然后偷偷——”
“许愿!“这一回,换许建丽不可思议地打断她,“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妈妈操劳了大半辈子,不都是为了你?她一个人养你长大多不容易!”陈涵同样经常出差,许建丽看上去和陶淑君感同身受,“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心疼人呢?就算你妈妈平时对你严厉,你也不能这么说你妈妈吧?”
许愿拼命摇头:“我没说谎!”
下意识想要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一伸手,摸了个空。
这才反应过来,陶淑君昨天把手机拿走了。
“姑姑!”她抓住许建丽的手,“你让她把手机还我!我证明给你看!”
许建丽面色很是无奈:“这孩子真是……”
旁边大妈不赞同地摇头:“哎,现在小孩儿都难管,你们这个还算好的,我们小区还有威胁爸妈要跳楼的呢!看看现在的娃娃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动画都看成什么样儿了,我看就该让国家好好管一管!”
病房里另外几个家属也点头附和。
许愿愣愣坐在床上。
和昨晚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听不懂的状况不同,这个时候,她能清楚听到他们的每一个字。
与她在网上看到的那些言论一模一样。
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
他们全站在陶淑君那一边,用大人的眼光,高高在上又平易近人、宽容善良而严厉苛刻地指责着她。
大人不会有错。
全是小孩儿不体贴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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