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随着东齐被覆灭化为一抔黄土,但这份深层的含义,还在。
崔氏选择黎国君王,他也曾给了崔氏地位。
大半年时光过去,崔齐光再次走过家中游廊,比起日新月异的齐国和出自齐国手笔的荆州堤岸,崔府的处处痕迹都透着熟悉,由积累下来的习惯透着的熟悉。
他是在这间大宅里出生的孩子,从小看着这些朱红廊柱、假山照壁长大,几十年的修缮和维护下,整个宅院在前任主人的基础上深深印着崔氏的痕迹,无法分割。
在被重重保护着的主院书房门外,崔齐光站了很久,平川城靠北,秋季向来来得早,不过晚夏时候,院中池塘边的榆树树冠中已有了黄叶,被风一吹簌簌抖动,似要落下。
崔齐光是听过这棵树的故事的,小时候祖父会把他抱在膝上,说起几十年前初入平川城,祖父与皇帝一起亲手种下这棵榆钱树的树苗。树不值当什么钱,意味着钱财富有的好彩头更只是民间流传的说法,世家并不讲究这些,但祖父就会一次、又一次地说起,“待齐光长成,树荫如盖”。
如今树已有一人合抱粗,枝干虬结,只是稀疏的树冠,怎么看也长不成如盖如云的模样。
书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几个崔齐光熟悉的叔伯,起初没注意到门前有人,眉头深锁,隐约能听到几句“迁都”、“真是糊涂了”之类的议论,抬眼看到门外几步远站着崔齐光,立刻收了声,转为夸赞。
崔齐光拱手一一行礼,收获一轮感叹祝福,左不过是“平安回来”和“长大了”之类的。崔如许落在最后面送他们出来,待人走后,上下看看崔齐光,“不错,长结实了。”
刚刚听到的内容还在崔齐光心中打转,他急急问道,“阿耶,这都城——”
“那不是你该问的。”
崔如许有一双笑眼,看起来脾气不错,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只是逐渐接手国相手上工作的他,沉声时威势深重。
崔齐光立刻收声。
真论起身份,宗祠族谱上崔如许只是他的二叔,不该管他。但他父母早亡,父亲因意外和当年的黎皇长子一起故去,母亲产下他后本就身子没养好,没多久也忧思过度离开了,父辈里他最亲近的也只有崔如许一人。崔如许在回家之前就伤了根本,更没有娶妻,闹得崔氏嫡脉近乎一脉单传。
只是这样倒也罢了,两人是被黎皇亲口说过的“一个父亲去的早,一个膝下空虚,不如做父子更亲近些”,虽不是正经政令,但也因此他被养在崔如许膝下,几岁就叫起了阿耶,这么多年也没改过。崔齐光曾怀疑过叔父不娶是不是也有消除皇帝疑心的目的,只是没什么证据,问更问不出答案。崔如许于他亦师亦父,就算在幼年,在没什么架子的崔如许面前,不管有理没理他也是乖乖听话。
今天听了一耳朵的事,的确是他不对。机要不出书房,那些为官的祖父的学生们违例议论情有可原,该受的警告和惩罚不会少,他听到还不知谨言慎行,也有些失态了,被制止也理所应当。
但崔如许的态度证明了这件事的确是在被讨论中,崔齐光心思飘远了些。
不可否认,黎皇当初定都距离北部边关不过奔马一日距离的平川城,是立国时的战意雄心。但随着战争失利,日渐年迈,北征从两年一次,到五年,再到十年……这样一来,在一些人眼中,平川城受到的威胁就太大了。
在他离开前对迁都的风声就有所耳闻,可那不过是学子们的议论,如今在对于整个黎国来说都是机要之地的国相书房听到,让崔齐光心中压下的冷意和火气直往外冒。
这样的国家,真的还有继续的机会吗?这样的君主,真的还是明主吗?
他想起之前和襄王在东荆白露山上见面时,他送去新写的书籍,正碰上里面在说山下养鱼。虽然觉得把宝石般的潭水变作鱼塘有些暴殄天物,但襄王这样不为享受而是处处为东荆打算的思路,还是让他耳目一新。
那时汇报的人提了一句,山下潭水淤泥清理开后,发觉深处水路四通,要做鱼塘就得全部下网封起,成本高昂,觉得不如另掏一个池子。襄王却宁愿多放些网,也要用上这处潭水。
他问起时,本没指望能得到什么理由,毕竟,王侯做事需要对谁解释呢?没想到,襄王却对他说,“捞鱼清淤已经做了,成本抛下去,这时候暂停就造成了沉没成本。要么利用它,要么放弃它。”
沉没成本是个新词,他不曾听过,但在解释下很容易理解。崔齐光没见过齐国另一个皇子,但襄王作为未来君主候选,符合他心中期待的模样。崔齐光能感受到接触中襄王的耐心与好意,这也是他一次次欠下襄王情分后,决定回国时的愧疚所在。
建立鱼塘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放在如今的黎国,却也有相似之处。
见他发呆,崔如许出声提醒,“在唤你进去。出去这么久,你祖父也时时挂心着,还不快去?回来后,来我书房。”
崔如许已经在接手各项事务,为年迈的父亲分担重担,十分忙碌,若非今天的议题重要到需要国相旁听,甚至不会专门来这边议事。
崔齐光应了一声,打起精神,踏进书房。
须发皆白的老人半靠在椅中,耷拉眼皮,看起来就像一位再普通不过、年迈后精力不济的老者。他闻声抬眼望来,“齐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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