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说:
“我恨他,我恨阿诺德·加尔文·爱德华兹。他为伊莎贝拉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的自我感动,可是他考虑过我们吗?哪怕对他来说伊莎贝拉是个好人,教会也是正确的,那诺伦人呢?他为什么要把灾难的钥匙交给誓约城和烈阳城?我们难道是他一个人的后代吗?我们的祖母,哈代伯爵小姐得到的爱与尊重是那么虚伪的、他预先送出的赔偿吗?”
他摘下眼镜,米哈伊尔擦掉他右眼渗出的泪水。他说:
“要真的是神把我们吃掉了,我也没有那么多怨言。可吃掉我们的是坐在誓约城里的人,是守护烈阳城的人,甚至是坎迪·凯恩。——天啊,米沙,我求你原谅我,但是具体的事实我现在没法告诉你,我比你想的软弱许多。”
“没有关系,我原谅你。”米哈伊尔微笑着捧着他的脸,骨节修长的双手温暖而可靠,“无论在烈阳城发生过什么,都绝不是你的错。所以再软弱一点也没关系,你可以依靠我。我做你的丰收祭司和太阳骑士,谁想伤害你,我要像对待罗林斯那样,打烂他全身的每一块骨头。”
亚伦被他的话镇住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别……别说这样的话,米沙,我……”
“我不说谎。”米哈伊尔认真地弯着腰,“我会这么做,就该这么说。”
“那很痛的。”亚伦笑着揉了揉他的脸,满足地说,“别那么做,好不好,米沙?让我来干。你不要和别人一样……米沙!”
米哈伊尔的脸一下子白了,亚伦急忙解释:“我没有,我不记得有被那样对待过,没什么意义,对吧?好米沙,我说的是乔伊斯,虽然没那么严重,不过……”
米哈伊尔抿着嘴唇,举着眼睛的手僵在半空中,居然因为他的辩解生气了。亚伦不再安慰他,因为越说他越要不高兴,就拎起箱子,牵着他的腰带往镜湖边上走,两匹军马就跟在后头。
镜湖相当广阔,这会儿到了下午,铃铛山的阴影也到了另一边,整片湖面波光粼粼,靠近悬崖之处的长出了苔藓的城垣残骸显出一种辉煌的意味来。节日的集市在靠近城区的岸边,亚伦牵着米哈伊尔,找到福克斯还了马,含糊其辞地聊了几句乔伊斯的事,又遇上了维克多兄妹,花两便士给米哈伊尔买了杯柠檬水。
米哈伊尔喝着不怎么新鲜的柠檬水,拖着脚步跟在亚伦后面。马戏团和乐队、耶布斯人的琴声、鼓声、歌声混在一起,叫原本就拥挤的人群更加嘈杂。亚伦牵着他去临时搭建的木偶剧场排队买票,却被告知一刻钟前刚好卖完里面的座位,要看就只能站着了。不远处,彩色帆布围起来的马戏团场地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和掌声,米哈伊尔好奇地伸了伸脖子,又低下了头。
亚伦抓抓头发,说:
“你还没逛过这样的集市吧,米沙?没了木偶戏,咱们可以去那边凑凑热闹。”
米哈伊尔哼哼着不置可否,亚伦看出来他是被柠檬水酸到了,又去给他买了一份棉花糖。包着头巾的妇女灵巧地用刀尖挑起一根细丝般的糖浆,迅速地缠绕出一个鸟巢状糖果,却递到了米哈伊尔手上。亚伦还在摸零钱,有点诧异,不过抬头看了看米哈伊尔的脸,就笑了起来。他们俩站在一起,一看就知道米哈伊尔是那个心情不好的孩子。
亚伦仰头喝掉那杯水,牵着米哈伊尔去看马戏。明知米哈伊尔看不见,他还是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抓着米哈伊尔,推推搡搡地挤进了人群,身边的少年一手高举棉花糖,不算纯净的糖浆凝固后微微发黄,在太阳底下像一面无助的白旗。
人群微微骚动起来,因为那个挤到前面去的亚巴顿人太高了,挡住了很多人的视线。亚伦假装不知道,低声给米哈伊尔解说了几句,语速很快,语气也欢快;少年则闭着眼睛,感受人潮的欢呼和瘦小的杂技演员带出的风在四面涌动。
没一会儿,就有马戏团的人来请他们离开了。亚伦也无所谓,矜持地跟人道了歉,赏了两先令,带上米哈伊尔又挤出去。离开前,米哈伊尔还轻声安抚了一下场地中央那头有些紧张的黑熊。
不远处,一支新来的乐队莽莽撞撞地奏起了一曲异常欢乐吵闹的圆舞曲,但因技巧高超、配合熟练,一下子盖过了其他人的声音,甚至木偶剧场也受到了影响。《潘趣和朱迪》木偶戏是下一个节目,圆舞曲涌向高潮时,扮演诗人的演员正悠悠地歌唱着介绍故事背景:
“从此以后这无比的痛苦,
时时出现,将我折磨;
我的心在剧痛中燃烧,
直到我把这故事诉说。[4]”
很快就有一群衣着不那么体面的乐师气势汹汹地赶来,把这支不守规矩的耶布斯人乐队赶到集市边缘去了。湖畔胡乱搭建着几个帐篷和板房,几个男孩正在互相怂恿,问对方敢不敢往闹鬼的镜湖里撒尿。
亚伦看见了,拧了拧嘴唇,对米哈伊尔说:“你听,米沙,这就是我们得用过滤井水的原因。这么多年过去,诺伦人居然把这忘得一干二净!”
“镜湖不是维克菲尔德居民的水源。”米哈伊尔咬了一口有些融化的棉花糖,满足地说,“我记得圣西希家运河有一条支流流经城外,远一点的啤酒花种植园也是靠它灌溉的。”
“那还不如镜湖呢。”亚伦说。虽然米哈伊尔看不见了,但他还是比面对其他人时更努力、更真心地拧出一个笑容来。米哈伊尔似乎是觉察到了,伸出空着的大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就再也不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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