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用又脏又破的衣衫下摆包起馅饼,转身就跑。米哈伊尔几乎是在自己伸手的刹那就感受到了其他人投向老妇人的目光,此时带着茫然,缓缓站起身来拦住两个准备跟上她的流浪汉。
米哈伊尔身量高大,虽然带着少年人的瘦削,但光是个子就足够震慑住那两人。最后,他们啐了一口、骂了声“多管闲事的瞎子”,拖着饥饿的步子往另一边走了。米哈伊尔却不放心,一路跟着那位老妇人,往城市边缘走去。
老人走得有些费力,还咽了好几次口水,但还是走进了一间纺织厂。米哈伊尔隐隐约约听见她和两个女孩交谈,一个六七岁,一个四五岁,把那半块馅饼给她们分了吃掉。他听见她们喊她妈妈,老人却拍拍她们的脑袋,叫她们不要告诉爸爸。
米哈伊尔惊呆了。听她说话的声音,她的牙齿几乎掉了一半,并且缠绕在她身周的那股衰老、疲倦、死亡的气息无法作假。但是根据教会统计的诺伦平民窟居民的平均生育年龄和寿命,她的年纪也许还没超过二十五岁。
“那是‘没人要的南希’。”一个不无同情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上去是个少年,从方位来看,大约比米哈伊尔的腰间高一头。
米哈伊尔低下头去,感觉到对方也在打量着自己。
“您好。”他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小伙子指着他手里捏着的那块石头一样的东西,一点也不见外地说:“您要是不乐意吃,就给我。看您好奇的样子,我可以给您说说南希的事。”
米哈伊尔把那块东西举到面前,茫然道:“这是……?”
小伙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黑面包很不错呢。”
米哈伊尔比他更诧异,手里用力地一捏,只觉得自己掰碎了一块砂石。他挑出一块不大的“石块”,不好意思地弯腰伸手,将剩下的部分递给小伙子。对方道了谢,珍惜地将它们扫进一只小布袋里。要不是不熟,米哈伊尔觉得他会把碎屑都舔干净。不过,即便没有舔,也没有剩下多少,米哈伊尔甚至不用擦手。
作为回报,小伙子递过来一只变形严重的水壶,里面的水倒是挺新鲜的,米哈伊尔闻到了翡翠公园喷泉的味道。小伙子乐呵呵地说:
“一看您就是没有吃过苦头,不过不用担心,您这样的人很多,很快就会习惯的。我收了你的面包,就给你几个建议:首先,吃面包的时候喝一口水,多泡一会儿会比较好下咽。要是有条件的话,最好用热水煮一煮。”
米哈伊尔道了谢,默默将那一小块黑面包塞进嘴里,试探着咬了咬,猛地用力,然后一阵难以忍受的苦味弥漫了整个口鼻腔。他尝到了麦麸、泥土和锯末的味道,发霉的小麦粉在里头简直像个只剩一截小指头还没沉没的陷进沼泽的倒霉蛋。
小伙子自若地嚼着黑面包,从他手里拿回水壶喝了一口,轻轻松松地咽了下去,哈哈大笑起来:
“这已经算好的啦!在啤酒花庄园卖的最便宜的面包,他们零售的时候得用斧子劈开!”
米哈伊尔想不到那是什么样的,从小吃白面包和蜂蜜长大的米哈伊尔在遇到“阿诺德”之前只学过一些,比如穷人都是吃稀粥和黑面包的,所以他作为教会的“丰收祭司”需要格外努力,让人们都吃上白面包。当他真正见到黑面包的时候,人们对他的期待就结束了,教士们开始谱写新的赞美诗,回去用更丰盛的晚餐款待他。
小伙子的年纪比米哈伊尔小一点,但米哈伊尔在十七八岁之后几乎停止了生长,离开烈阳城之后更是一点没有变化,又有一副娇生惯养、健康强壮的好皮囊,看起来反倒更像是个孩子。
“我叫维克多。”
“米沙。”
维克多说着伸出了手,却在看到那只干净、柔软、洁白、细嫩的大手时愣了一下,颇为羞赧地缩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直伸着手,才迅速地握了一下,心脏砰砰直跳。
米哈伊尔沉默了一下,岔开话题:“很高兴认识您,维克多。如您所言,请告诉我关于南希的故事,好吗?”
“您真奇怪。”维克多说,“诺伦语讲的很好,比我还好,像个老爷,却跑来这儿多管闲事。”
米哈伊尔不置可否,维克多笑嘻嘻地说:“好啦,米沙。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的,但是,我看你好像也没事要干,不如跟我去排队吧?抱歉,骗了你一块面包,就当是补偿好了!”
米哈伊尔一头雾水地跟在猴子一样灵活瘦削的维克多后面,穿街走巷大约半小时,双双挤进了一支还没成型的长队里。中途遇到了个挥舞着鞭子在大街上骑快马的老爷,维克多吓坏了,骂了好半天,米哈伊尔在心里对那匹马说:要是你的主人是个坏人,就踩死他。不知道它有没有听见。
“我们排队买什么?”
到了初醒儿教堂外面的人群中,米哈伊尔听了周围人的议论,有些疑惑,不过出于对信仰的尊重以及对某种美德的坚持,没有说出自己的臆测。维克多倒是很无所谓,反正排着队也没事干,就给他详细说了:
“《加尔文福音书》,去年圣灵降临节的时候发行的,烈阳城教会这几百年来的医学研究成果,说是这时代圣子赐下的恩典。本来嘛,教会难得干了件好事,但是,呃,您知道的,诺伦这几年……总之,到了今年才算交涉完成,在王都发行。如今都快入秋了,才送到咱们维克菲尔德,明明这儿还离烈阳城更近呢。而且,教会还规定只在烈阳教派的教堂出售,一人只能买一本,还有什么仪式啊祈祷之类的,麻烦的要死。今天是发行日。要我说,还是对其他教派不满了嘛。这不,我今天就是代人来排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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