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快乐,大笑道:“这有什么?您去吹雪郡找亨特家要钱!多给您三成,打个金棺材也许缺点,在好木头外镀一层还是足够的!”
米哈伊尔一把拉开他,气得脸颊涨红,仰头指着船长叫道:“你这该下地狱的杂种!”
阿诺德听得呆住了,随即鼓掌叫好。几个大着胆子跟上来的黑人本就机灵,虽然听不懂,但也看出这位解救了他们的“神”在骂船长,而解开他们镣铐的青年在为他鼓劲,于是也跟着鼓起掌来,甚至有个瘦条条却眼睛发亮的小伙子字正腔圆地发出了一声古代诺伦贵族腔的“说得好!”。
阿诺德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米哈伊尔嘴里会冒出这种词。这一定是“杂种”这个词被发明以来最光辉的时刻,要是在场有语言学家,应该上岸之后就联系四方友人,叫“杂种”一词传遍从红月帝国的最西端到齐格弗里德联邦的最东端、从北冰洋的亚巴顿帝国到极南境的圣春岛的每一寸土地和海洋,将这一刻载入史册。届时,像爱德华兹和亨特这样的蠢货贵族,每个年轻人都会以在互相打招呼的时候说一句“杂种”为时尚潮流。
二副猛地抽出弯刀,胡乱叫吼了一阵。阿诺德抽出米哈伊尔的“贞洁祭祷”抛进人群,沙哑的嗓音发出歌剧演员般有力的咆哮:
“为自己复仇!”
米哈伊尔猛地转过身来,一双蓝紫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阿诺德浑然不觉,展开双臂迎接暴雨降临。黑压压的人群和此前的洪水一样被大祭司分开,带着碎月裂纹的白色长剑呲啦没入甲板。
一个中年男人首先反应过来,咆哮一声,拔出长剑冲上前去。他本就身材矮小,遭受了长途运输的非人对待之后更是虚弱不堪,但他挥舞着“贞洁祭祷”的姿态几乎比米哈伊尔本人更轻松流畅,以至于仅仅一个照面就将二副和弯刀劈成两半,暴雨之中,水手的血甚至没有溅在别人脸上的机会。
黑人男子仰头发出一声惨烈的哭嚎,竟然在如此暴烈的夜雨中化为灰烬,穿过风和雨,缓缓地、轻轻地往西边飘去。
贞洁祭祷当的一声落在地上。人们沉默一阵,爆发出狂热又绝望的欢呼,米哈伊尔不得不大声制止,这些觉得没有逃生希望的黑人才没把甲板上的仇敌杀净。
一道几乎占据半个世界的白紫交织的闪电过后,一阵仿佛单靠震动的余波就能把金狐狸号震散架的雷鸣劈开了海洋。所有人都多多少少失聪了一瞬,阿诺德看见米哈伊尔睁大了眼睛,做出了“不是我”的口型。
看到这一幕的船员们吓坏了。当然,这只是少数,人的声音怎么也盖不过天,大多数人还在与风浪搏斗。船长瞪圆了眼睛,在桅杆上左摇右晃,差点失手打翻玻璃灯笼。大副还算有点胆量,爬上去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海浪席卷天空,沉重地拍击在渺小的甲板上,像巨锤敲击在脊背上,连米哈伊尔都一下子浑身湿透。他张开十指举向天空,阿诺德大声说:“您现在祈求密特拉的救助还有用吗?”
米哈伊尔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忽然转过身去:一道海浪卷走了船首的马修雕像,他看见它在浪尖四分五裂。
詹姆斯·福克斯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夜间风暴,连忙撬开瞭望台上的橡木桶,一杯接一杯地舀起烈酒灌进肚子里,鹅卵石一样的雨水砸在人身上,又从酒桶里溢出来。他递给忧愁的大副一杯在雨里噼里啪啦的酒,喝着自己的哈哈大笑,笑完将酒杯往地下一摔,揪住大副的耳朵咆哮:
“那就像个男子汉一样下沉吧,臭小子!”[3]
米哈伊尔摇摇头,一把抓住阿诺德的手臂,往船长的房间里走去。福克斯也没有管这两个把黑奴放出来的神经病,黑奴又怎么样了呢?反正,大家都活不下去了。要是他们能渡过这场风暴,福克斯也许……算了,他还是不乐意。
阿诺德顺手关上房门,有些站不稳。米哈伊尔一放开他的手,他就抓起沙发上陈旧却精美的伊里斯刺绣铺巾擦起了头发。
米哈伊尔从行李箱中扯出袍子和一些零碎饰物,背对着阿诺德脱掉衣服,像小狗一样把脑袋上的水珠甩得到处都是。阿诺德不知不觉被吸引了目光,盯着少年完美的脊背和手臂发愣,然后厚重的长袍簌簌垂下,只露出两只暗红色的布鞋。
他戴好帽子,转过身来,看到阿诺德的神情,便几乎是哀求地说:“您想要我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阿诺德心虚地收回目光:“和我有什么关系?”
米哈伊尔显然不相信他和装傻无异的语气。阿诺德心里清楚,因此阴阳怪气了一句,就面无表情地耸耸肩:“您自己想变成什么样的人?不要把原因归在我身上。”
米哈伊尔握紧双拳,又松开手掌,走近前来碰了碰他的肩膀。阿诺德闭上眼睛,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渗进他的衣服、皮肉和骨骼,好像春天的太阳,叫人想睡个好觉。
他睁开眼睛,只听见关门的声音。
金狐狸号发出一阵阵恐怖的吱嘎声,好像下一刻就要被巨浪打碎,却又一次次撑了下来,给人幻觉般的希望。福克斯船长已经不说话了,和大副躲在瞭望台上喝酒;通往下部船舱的通道被黑人占领,他们也在进行死前的狂欢,看起来还在故乡的时候都没这样敞开肚皮吃喝过,奶酪、熏肉和黑面包被一桶一桶运上来;还想多活一会儿的人们大声疾呼,各种各样的人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拉绳排水,却对现状毫无帮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