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狐狸号是一艘气派的三桅巡洋舰,同样是那位二副,声称这原本是密特拉王朝的战船,退役后被船长买下,继续作为一艘武装商船为太阳神效力。船长是个面相粗犷的强壮中年,一头海藻般浓密卷曲的黑褐色头发和他身上散发着酒臭和鱼腥味的衬衣一样油腻。水手们正在对船只做最后检查,乘客们陆续登船,他站在船头咆哮,一会儿骂这个水手偷懒,一会儿说比安琪子爵活该,对乘客们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甚至警告一位年轻小姐别被海上魔鬼般的场景吓死,太不吉利。
商船晚上九点启程,这不够讲究,却是福克斯船长多年下来的迷信。他坚称这个时间起航的船能得到更多的太阳神的庇佑,虽然他的船首像是一位黑发蜷曲、神情坚毅、圆目哀戚、有着明显洪灾平原人种外貌特征的黑人圣徒——“天主之剑”马修。
米哈伊尔和阿诺德就是在傍晚时分,于港口最好的餐厅里遇上福克斯并买下舱位的。
餐厅是一栋气派不比金狐狸号逊色的三层石质建筑,光荣修道院的旧址。阿诺德以教会的名义包下了二楼面向海港的露台,请福克斯与他们同桌就餐。
如此看来,米哈伊尔想,阿诺德的确不是那种富贵人家的矜持少爷,至少现在不是。虽然做不到笑脸相迎,他毕竟能够忍受船长身上的鱼腥味、汗臭味和许许多多形容不出的陈年污垢的气味。他们在旅店洗漱更衣的时候,阿诺德还趁机将衣服行李乱翻一气,企图偷走那枚绿宝石胸针,被米哈伊尔当场抓住。后者恼火异常,干脆找了根银链把它挂在脖子上贴身藏了起来。那事发生之后,阿诺德·爱德华兹居然还能继续心安理得地花教会的钱跑来这儿享受。
大概是米哈伊尔的神情太不加掩饰,福克斯吃饱喝足走人之后,阿诺德双腿交叠,喝了口红茶,嫌弃地皱皱眉,说:“别这么看我。多花点钱还不是为了让您填饱肚子?我享受什么了,这儿连杯好茶都没有。”
米哈伊尔不服气:“您刚才给了侍女一枚金币,叫她去买香根芹和姜黄,还有一些违禁品。”
“您现在要说那是违禁品啦?况且一枚金币才多少钱?”阿诺德放下茶杯,不满道,“你们从我诊所里抢走的可比这多多了。那都是我辛辛苦苦工作赚来的钱!”
米哈伊尔条件反射地回道:“不义之财!”
“首席圣徒阁下什么时候学会睁眼说瞎话啦?这视力比我还不如!”阿诺德往柔软的丝绸面椅背上一靠,尖刻地说,“您就这么为我伤心,连脑子都不愿动一下了?”
米哈伊尔立刻说:“对不起。”
这就叫阿诺德惊奇了。无论米哈伊尔表现得多么正直有礼,到底还是教会的圣徒。从来不应该有圣徒为几句狡辩向一个吸血鬼道歉。
阿诺德不再说话,继续喝那杯味道酸涩的红茶。米哈伊尔的饮料是一玻璃壶冰凉酸甜的果汁,据说这种金粉色的水果在波托西一年的产量不超过五百斤,其中大部分都被捐献给各地教会,乘船向教皇冕下飞去。
米哈伊尔切着盘子里的小羊羔肉,食不知味,懊悔不已,决定接下去的旅途中少跟阿诺德说话。他总是出于冲动说出不该说的,错误的、偏激的、失礼的。无论什么偏离神旨意的话,只要阿诺德一刺激,就停也不停地从他嘴里往外跑,好像撒旦揪住了他的舌头。
走出餐厅大门,可以看到更远处停着一艘白漆剥落、印着金字的钢铁战船。它比金狐狸号大了至少一倍,周围还有许多船只簇拥,在波浪中轻轻晃动。那就是教会派来迎接大祭司的“天主垂怜”号,船首立着一个巨大的黄金太阳十字架。
隔得老远,米哈伊尔就听见了詹姆斯·福克斯爽朗的笑声和喋喋不休的激励话语。令人意外的是,和大多数在海上讨生活的家伙不同,他只偶尔才会蹦出一两句脏话。米哈伊尔微妙地又想到了正坐在自己对面的阿诺德·爱德华兹,他们都是被正道抛弃的贵族。
但是米哈伊尔没有说出来。想想他都知道阿诺德会怎么回答:吸血鬼会把他钱袋里的钱晃得框框响,说,怎么,看不起商人?
九点差一刻,阿诺德走在前面,米哈伊尔全副武装,提着行李箱跟在后边,一同踏上金狐狸号的甲板。跳板随后就被一名水手收起,后者小跑着汇入灰扑扑臭烘烘的劳工当中。桅杆上一声令下,“主仆”二人还没走进船舱,金狐狸号就摇摇晃晃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系着船锚的铁链哐啷哐啷被卷上来,船舱上下沉闷地传出震天响的口号:
“一、二!一、二!”
“感谢‘天主之剑’马修!”
“一、二!一、二!”
“赞美‘红月祭司’伊莎贝拉!”
“一、二!一、二!”
船长一边带两人穿过走廊和楼梯去自己的卧房,一边扯开嗓子朝四处吼道:
“他们为我们带来了无数的财富,让红月帝国的愚民脱离黑暗、皈依我主太阳神密特拉的怀抱;他们让咱们吃饱穿暖,找到一份工作养家糊口、不被那些该死的机器抢走饭碗!赞美‘征服者’伊莎贝拉!赞美‘开拓者’马修!”
瞭望台上、甲板上,接着是最底下的劳工依次欢呼:
“赞美伊莎贝拉阁下!赞美马修阁下!”
人声一瞬间甚至压过了船只起航的号角声与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金狐狸号缓缓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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