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不是重点,阿诺德觉得他应该有什么更重要的话要说。他才十六岁,最嫉恶如仇的年纪,一切虚伪都没法在他身上停留太久。要是在别人身上,这种不遮不掩通常会叫自己的自私和愚蠢暴露无遗,可米哈伊尔没有那两样东西。
阿诺德决定不去想这个。无论怎样,米哈伊尔的烦恼与他无关。他倒是该烦恼烦恼怎么甩掉这个可怜的圣徒。
药膏很快就做好了,装在一个大坛子里,由米哈伊尔抱着,阿诺德自己戴上鸟嘴面具和手套,提了两个工具箱走在前面。麻风病人聚集的偏门离下区不远,但是距因斯河还有几百米。两人赶到后,阿诺德叫米哈伊尔去打水来烧,等后者走远了,就问稍微有些骚动的人群:“加夫里尔先生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一个中年男人回答:“库帕拉殿下走后不久,他……”
“别告诉他。就说是我来晚了。”阿诺德打断道,“现在,每人喝一碗药汤,然后都到雨棚另一头去,不许剧烈运动,病重者先来。多丽娜女士,您第一个,艾米莉亚和弗洛丽卡也留下。”
趁病人们喝药的空,阿诺德用旧窗帘和木头在雨棚里围了一块地,铺上稻草和干净的布,又在雨棚角落点了四种不同的草药。稻草是上午拜托城防军去买的,加上水桶、各种容器以及搬运的钱,花了两个银币。爱德华兹医生赚钱锱铢必较,花钱大手大脚,用他的话说,这是保持心情愉快的秘诀。
治病过程没有什么可说的,米哈伊尔也没时间管。他忙着砍树劈柴,生火烧水,再去河边提水过来;除去洗涤用的,还有个锅子里煮着糖水,糖也是最廉价的黄褐色糖块。没人敢帮忙,除了罗林斯,只有米哈伊尔绝不会染上这病。
帘子里带黑血的污水一盆盆往外运,不能随意倾倒,得经过处理,这也是米哈伊尔的工作:教会的爱子只要把十字架往里面一放,随心情念几句祷文,再肮脏的生物也要咽气。不过,棚子附近依旧血腥味扑鼻,掺着浓重的草药味。
罗林斯送来了衣服和食物。他倒是没管米哈伊尔,帮了会儿忙,就回修道院了。阿诺德一次处理三位病人,一个用烧过的小罐子放血,一个浑身插满头发丝粗细的银针,一个敷药加上传统的放血,最后所有人都得用热水和肥皂彻底清洗一遍,涂上药水,换上干净衣服,到不远处新搭建的帐篷里去休息——帐篷是修道院的修士们建起来的。
也不是人人都那么幸运。有个女人不仅感染了大麻风,最近还得了血漏,阿诺德也没办法。她又哭又叫,最后跑向米哈伊尔插在草地上的骑枪“光辉少女”,双手紧握枪身,便有一阵白金火焰猝然升起,将她烧没了。
米哈伊尔惊呆了。
他原本觉得没人能拔动他的骑枪,更没想到“光辉少女”会烧死人。那女人就是死了伊柳沙的那个,他实在没法生出一点仇恨或不满,难道同情能这样猛烈地杀死一个女人吗?
其他病人或兴奋或质疑的嗡嗡议论停止了一瞬,接着看向老人加夫里尔的神情全然改变了。很快,还没轮到的病人们争先恐后爬向米哈伊尔,尖叫着、哭泣着、欢呼着祈求他的宽恕。米哈伊尔吓坏了,连连解释,叫他们回去休息,可没有人听他的。阿诺德冲出来大叫:“都闭嘴滚回去,不然就等死吧!”
他挥舞着双手,鸟嘴面具叫他看起来像拦在病人和天使之间面目呆板的死神。那些病人比畏惧“光辉少女”更严肃地执行他的命令,一个个缩回去围在一个角落里不敢动弹。
米哈伊尔头一回什么都不愿为别人考虑,松了口气,继续忙碌起来。
第二日傍晚,一切用过的器具连同整个雨棚、阿诺德身上的衣服和鸟嘴面具都在原地被烧掉。米哈伊尔点完火,转头发现阿诺德那皱成一团的五官还没复位,不由笑出了声。
他还是头一回在医生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神色。
“也不是特别难闻。”米哈伊尔试图安慰他,“战场上更厉害,许多人没法洗澡,夏天肉还会烂掉。也没有草药来驱散那些味道。”
“男人的血都臭。”阿诺德不假思索,又飞快改口,“年轻人不一样。”
米哈伊尔说:“我也会长大的。”
“您长到一千六百岁都不会变成那样。”
阿诺德随口说了句,撑着伞活动了一下关节,走向属于女士们的帐篷,敲了敲门帘边的柱子。很快有人过来掀开门帘,见到是他就回头叫了一声,一群女人围在门后,听医生吩咐此后的注意事项。包括如何休息调养,用什么药,怎么制作和使用,持续多久,都细细交代了一通,剩下的半坛药膏也放在她们那儿;米哈伊尔听见他用波托西方言小声地对她们说,小心隔壁那些愚蠢的男人把药膏卖给更愚蠢的医生。她们已经休息了一会儿,精神和肉体都好了不少,连连感谢医生,发誓会严格按照他说的去做。中间有一段由于激动说得飞快,米哈伊尔没听懂。
“接下去就让这些女士们自己负责吗?”门帘放下之后,还差一刻钟到晚间礼拜时间。米哈伊尔问阿诺德:“虽说教会可以承担食物,但是我记得波托西的教育普及率不高。这是我们的责任,但是改变也需要时间,我不认为她们能够自己应付。”
“他们付不起我全程诊疗的钱,接下去的找个牧师也一样能行。走吧。”阿诺德倾斜了下雨伞,抬头说,“该去修道院了。按照惯例,我也得在那里待上一周,接受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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