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堂堂的内阁次辅,哪里会?”奚甯笑着,兜着她滑到枕上,又哼着调子哄她。
将睡未睡时,奚缎云乍睁了眼,“你给孩儿取名了么?”
“还没,也不知是男是女,不知如何起名。桓儿出生时,名字还是姑父起的,我倒不大在行这个。”
奚缎云点点下颌,戳得他胸膛里痒痒的,“倒是不急,等孩儿生下来再计较。”扭头又说起别的事情,“下晌你在屋里谈事情,吴县令家的那位黄夫人又来。她近日来得十分勤勉,说是来探你的病,可也未免太殷勤了些,我陪着她说话,听见她话里,很有些恭维意思。”
“我用了吴云子,她一是为了道谢,二是为了投门路,这地方上的官,若在朝中无人,十分难升。”
“那你要升他么?”
“此刻还不知道,要看他在汉阳的差事办得如何,若办好了,倒是个人才,以后回京,少不得提拔他。”
半晌无言,奚甯垂眼一看,她已在他怀里睡着了,他也阖上眼,将她抱得更紧,清宵细细,从他的怀抱里流逝。
再两日,奚甯呕血少了,有些见好,喜得奚缎云在心里直谢神拜佛,三千神明,挨个谢过,余欢未尽,谁知不防,转头又撞上个冤家。
这日早起,张帆应召由石首县赶来,引入房内,奚甯正伏案在案上写奏本,抬头望他一眼,指了一座,“张大人忙着安顿灾民,我还召张大人前来,请勿怪。”
那张帆素来直性子,这些日奚甯病中,多半地方官员都来瞧过,就连那公安县的刘秋源都抽空备礼前来。唯独他,连奚甯病了的事情都不打听,更不愿赶来奉承。
眼前见奚甯面上有些颜色,只当他就是个伤风的小病,说话便有些不明不白地愤懑,“哪里哪里,大人的事情就是第一要紧事,普天下,走到哪里,哪里不上赶着来遵办?我区区县官,能为大人效力,喜不自胜。”
说到“喜不自胜”时,匆匆滑过,也不讲客气,就从奚缎云手上接了茶盅,一饮而尽。奚甯不爱与他计较,搁下笔来,望着他笑一笑,“张帆,我看你是个不爱绕弯子的人,我就直说了。当年修公安与石首一段的堤,听说是你与公安县的刘秋源一同监管,当时这堤是谁下令用料,用的什么料,花了多少银子,又有哪些人从里头抽了多少银子,你必定都有一本帐,还请细细说了,我好去问万府台,追查出他们贪墨的银子,好用来赈济灾民。”
那张帆端起腰来,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奚甯便朝奚缎云睇一眼,“张大人大约赶着过来,还未吃饭,吩咐下人做些饭来张大人用。”
奚缎云才没了影,张帆便拔座起来,冷哼了一声,“大人问这些,果真要查办贪墨?不是我信不过大人,万府台在任近十年,有多少人说要参他或是查办,到后头,不是上的疏没了信,就是那些要查他的人反被扣了罪。他背后是谁,天下皆知,我张帆倒不怕事,只怕是做无用功。”
“你不做,怎知是无用功?我既然到了这里,就是来彻查此事。”
阖着门,阳光由菱格里撒下来,包裹着张帆,似有亦幻亦真的一股书生气,是满是圆滑世故的京师少见的气度。他抬着下巴,有种视死如归的毅然,“查明又能如何?潘党就能伏法?或者他们伏法,这世道就能太平?当今官场,谁不是只为自己,谁是真正为百姓?潘党也好,您奚大人也罢,不都是为私欲而争?你们在上头斗得个你死我活,何时想起过天下百姓?我张帆身上有的是他们的烂账,放在身上,等人来查,等了多年,谁肯来?谁又敢来?如今您奚大人来,是皇上要清除奸佞,若皇上无意,您敢来、您会来吗?”
一番话犹如冷水浇头,奚甯心下大震,他因前些日亲眼所见洪水无情,百姓流离,心里只感有愧黎民,心里早有结郁。眼前被他直言不讳地指责,气有不顺,一连串地咳嗽起来,两手扶案,抬起眉,目光却些微闪避,“你怎的知道我不敢来?”
“是我说错话,您当然敢来,也来了。”张帆肆意冷笑,一步步往书案前捱去,十分不怕死,“可您来,是为了天下百姓吗?您摸着您自己的良心问问,难道不是为了扫清政敌,攘权夺利而来?有几分是为了荆州的百姓,若有,怎么明知河堤有险,一早不下令修缮?”
颔首间,那些被淹的稻田屋舍如水浮尸飘荡在奚甯眼前,他胸膛里有什么乱窜着,脑子里混混沌沌,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许是因他心里有愧,不大想为自己开脱,任由人批判,来纾解他险些迷失在权势党争的忧悒。
“您在等,等着祸及百姓,等着尸横遍野,等着没人能遮住这场天大的祸端,您就可以逼人就范,逼得皇上不给潘阁老留后路,要除天下之患,皇上之患,总比要除您奚大人一人之患要容易得多。”
“噗”一声,奚甯陡地呕出口血来,溅了满案。张帆乍惊,有些发怔,盯着那案上的血,又盯着满面病色的奚甯,一时不知所以。
恰闻得“砰”一声,奚缎云气势汹汹跨进门来。张帆不认得她,只晓得她是奚甯的内眷,正有些不知所措,见她陡地一个巴掌扬过来,打得十分响亮,打得他发蒙。
“你敢以下犯上不敬长官,我就替我们老爷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小县令,也为自幼教你读书明理的先生打你是非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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