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万道被下令收押后,府衙便暂且由同知马炼顶上。眼下那马炼坐在奚甯病床前,接了奚缎云捧上的茶,连番拱手,“多谢夫人款待。”
扭头又接着向奚甯禀报:“那两岸三四里的村子,亏得大人上回当机立断泄洪,只淹了两三个村,其中一个村全受了灾,幸而伤亡不多,死了十二个人,几处加起来,拢共死了五十八人,淹没田地三千,受损屋舍四百余间,除了投亲靠友的,眼下还有五百多人无舍可庇,公安石首两县县令已在搭棚收容灾民,只是财力有限,五百多人日日要张嘴吃饭,小县衙门,难以支撑。”
奚甯听了半晌,要撑坐起来,奚缎云忙去搀扶,垒了两个枕头他背后,又退到一边。奚甯咳嗽了好一阵,气定下来,脸色惨白,“我休书一封,叫武昌布政司调粮过来,等退了潮,再拨银子修缮百姓屋舍。”
“有大人这话,下官便安心了,我还只怕万府台被收押,咱们写信去请粮,那里推脱,有大人发话,必定无人敢推。大人不必起身,下官代笔就是了。”
这厢点点头,又嘱咐了两句,那马炼便辞出去。恰值红藕端药进来,奚缎云忙去接,坐在杌凳上喂他吃。
天光有晴,药香熏帐,奚缎云也不说话,只往他嘴里送药。他吃了两口,抓着她的腕子,恹恹且柔情地望着她,心里愧得要死,又无他话,只好问:“今日大夫瞧过没有,淋了那些雨,你怎么样,孩儿怎么样呢?”
奚缎云仍旧不吱声,把一碗药喂尽,望一眼他脸上,无半点血色,像一轮月,惨淡如积了经年的霜。
酸苦便从他的胃里涌进她的心,又涌到鼻腔,泪一掉,倏地伏在他身上哭起来,“我知道劝不住你,到这时候,你还顾着这些事不肯安养。我索性也不劝了,只求你知道保重,就算你疼我了。”
顿时哭得奚甯心里犹似万箭穿心,把她扶起来劝,“我知道保重的,不过事有紧急,我一己之身,怎敌千万生民的生计?我如今心里有两件事,一就是那些受灾的百姓,二就是你,你日日衣不解带在床前服侍我,倒把你拖累了……”
说到此节,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奚缎云用绢子为他捂着,拿到手心一看,又是些许血渍,她哭得愈发伤心起来。
奚甯不忍,愁肠像被抽到那药罐子里,与炉火同煎,却拉着她的手笑笑,“依我的意思,先派人送你回京,你有孩儿,不好在病榻前熬。你虽为我,可也该顾着孩儿些,先回去,这里的事情办完,我后头就回,好不好?”
“不好!”奚缎云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眼泪挥洒满褥,“我就在这里,你虽瞧我平日里病歪歪的,骨子里却硬朗。大夫早晨来瞧,说我一切都好,孩儿也好,你不要为我担忧,只把你自己顾好,若你有个好歹,我才真正活不成了!”说罢又呜呜咽咽放声大哭起来。
奚甯见她哭得如此,只得将送她回去的话搁下不提,为叫她放心,笑说饥饿,要了饭来,两个人就在床前安放桌儿,相顾吃些。
到下晌,一连又来了奚甯从临府点来料理灾情的两个官员,探问了病情,又问起万道何时审问,奚甯摆摆袖,“尚无他贪污的证据,追究起来,顶多是个渎职之罪,先不问他。等吴云子查清了汉阳府那五十万两银子的去向,再去问他。”
说罢,奚甯仰在枕上阖眼片刻,垂正了脸,“石首县那个张帆,现在何处?”
“张帆现在石首收拾庙宇收容灾民。”
“叫他赶来见我。”
众人走后,奚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奚缎云在边上坐了小半时辰,只觉胸口发闷,坐不住,往小花园里走了一会儿,时景离春无信,来夏无书,豆蔻花残,莲荷半开,一场雨淹没了春痕。
她独自坐在太湖石上哭了一场,金乌渐落,适才不哭了。亲自到厨房烧几样菜来,正要在床前安放桌子,倏见奚甯掀开了被,“到饭桌上吃,我在这里躺得不是滋味。”
红藕忙将饭摆在圆案上,二人对坐,奚甯见她两眼红红的,不知又背地里哭了多少。他心里又酸又涩,面上还逗她,“你这样子,好像我就要死了。”
奚缎云眼底翻江倒海,到底忍住没哭,剜他一眼,“胡说八道,这种话也是好随口说的?你是咒我呢,还是咒你自己?”
“是了,我且死不了呢,你哭什么呢?”奚甯笑笑,随意吃了些,喉头里似卡着口血,吃什么都有丝血腥味。
奚缎云更吃不下,使红藕收了饭桌,掌上灯,双双靠到床上去。窗外月满,透着纱影影绰绰,奚甯便将奚缎云搂在怀里,低沉无力的哼了套《中吕·粉蝶儿》哄她高兴。
唱得奚缎云缩在他怀里,眼泪一忍再忍,“你去哪里听来?”
“外头应酬,听见妓/女吟唱,就记住了。”奚甯一手在她鬓上轻抚着,另一手抓着她的手轻捏。
烛火倏明倏暗漂浮在旁,夜沉沉偶有蛙鸣,奚缎云肚子已有了轻微的弧度,他怕挤着她,往床外头挪一挪。谁知她又追着贴在他怀里,泪盈盈地枕在他胸膛,“往后孩儿生出来,你唱给他听,你唱得好听。”
奚甯点点头,“好。”
言毕,眼眶热了,将她往上兜一兜,“一定不叫你再做寡妇。”
奚缎云把没流出的泪一揩,仰起眼,瘪着嘴,目光带着幽幽怨怨的恨意,“你可别说话不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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