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倩见他不肯退让,回首看一眼施兆庵,倏地收了眼泪,遗在眼眶的泪光闪一闪,尖锐凌然。她陡地捉裙跑进屋里,在榻上摸了把剪子,只有赌一把了,她想。
于是坚毅地握着剪子出来,对准了自个儿的肚皮,“老爷,你要是再不叫停手,我就一剪子戳下去,一尸两命!我晓得我死了不要紧,可你也想想,你就肚子里这么个指望,要是没了,你岂不是要断子绝孙?”
那卢正元转过脸来,腮角一硬,拿手隔着三尺指着她,“你休要唬我!你肚子里只怕不是我的种!”
韫倩料到他有些起疑,索性豪赌一把,“好,那就一尸两命,横竖打死了他,我也不没什么活法了,索性带着你的儿子一道陪葬!”
话音甫落,便双手举起剪子,眼瞧就要扎下去,卢正元眼一闭,深吸了一口气,“别打了!”
一声仿佛凝滞了时间,韫倩忽地一笑,忍了剪子趔趄跑到院中,将几个小厮推开,跪在地上瞧施兆庵,连声问着,“兆庵,你好不好?”
卢家的小厮倒不似都察院的差役,只顾乱打一通,全然没个章法,因此都是些皮外伤。施兆庵费力抬起脸,对着她笑一笑,“不妨事。”
韫倩也笑了,额上磕破的血细霪霪地滑下来,她却半点没觉得痛,只有一股心酸由脚底板涌到心坎,随手一揩,擦了满手背的血,与他在血光中相视相笑。
两片无声的笑颜里,卢正元似一座巍峨高山,耸立在他们身边,遮住了大片阳光。
他阴沉沉的面色尤显得似头发狂的野猪,恶狠狠只恨不得将施兆庵绞碎,“小施大人,我不打你,可我姓卢的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一纸状书递到顺天府都察院,叫世人都瞧瞧,你清流名仕家的公子是个什么偷鸡摸狗的德行!我不打你,丢了脸面,自有你父亲打你!”
由始至终,那些绽破皮肉的棍棒都没叫他施兆庵求饶,可这一番话,却叫他眼皮一跳——他新点的官职,潘家父子还没倒台,哪里能叫人拿住个把柄呢?
那卢正元有所察觉,吭吭笑两声,将个肥硕的身子费力蹲下来,似个团成的肉球,滚在他眼前,“施小友,你可是去年新点的官,我卢某虽不大过问党争之事,可也有所耳闻,眼下奚大人被调离京师,朝中与潘阁老打擂台的,就是户部的卫大人与你父亲,若是这个节骨眼上你落下什么把柄,就是你爹不打死你,你的前途只怕也堪忧了。你可不是奚大人,奚大人挨了一百板子往南边去了,皇上心里还记挂着呢,你,皇上认得你是谁?”
几句话不禁将施兆庵的心说的层层下坠,连韫倩的心也似坠在地上,捞不起来。她望望施兆庵垂下的眼皮,倏地心慌,比他上回走时,还叫她害怕。
她只得与卢正元周旋着,好像东奔西走地试图挽救一颗即将湮灭心,“老爷,好人做到底,既然放了他,就干干净净地放了,我留下来,随你处置好了,啊?”
孰料卢正元半点不买账,威慑她一眼,紧盯着施兆庵,“你瞧瞧,我的夫人,却待你一片深情,叫我心里怎生过得去?”
施兆庵费力地撑起身,可背上实在太疼,手肘一弯,又趴下去,斜挑起眼,“你想如何?”
“我倒不要怎样,我卢正元又不缺银子使。”他笑笑,把两个人望一望,厚厚的眼缝里迸出轻蔑且不可一世的精光,“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就说:是她一厢情愿,你是被她引诱,全无真心,往后与她也再无干系,绝不往来。”
话音才落,便有大片大片的寂静朝韫倩罩来,黄澄澄的阳光似乎顷刻间跌落,天地是暗未暗的黄昏。她浑身都筛糠似的抖起来,跪在地上,满目静待着施兆庵,她真怕他讲出来,可她心里,又隐隐已经有了答案。
大约是受尽苛待长大的缘故,她对人心里的善与恶,总有比旁人更敏锐的直觉。此刻,她就成了铡刀下等待行刑的人犯,纤细的脖颈对着铁铮铮的刀锋,等待着。
施兆庵费力地抬眼看她,从她细碎抖着的下巴到她咬紧的唇,以及她脸上横七竖八的血渍,遮掩了她眉清眼媚的五官,曾为他笑过哭过。可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也不过是博她一笑罢了。
他将下巴栽到土里,好像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认了命,又或者,是对凡俗与仕途低了头。
韫倩懂了,唇角一扯,便笑落了满眶的眼泪,好似能把她整颗心都淹没,同时又有一把刀,将她的一段美梦残忍地划得稀巴烂,拼不出一点圆满。
她从满目泪光与血光里最后再看了施兆庵一眼,便撑着地站起来,要走,却被卢正元一把拽住,“你不想听听他怎么说?施小友,赶紧说了,万事太平,从此我就不追究了。”
施兆庵看看他笑得狰狞的脸,又望望韫倩的背影,在晨光里,单薄得仿佛能被一阵寒风吹散。他生怕惊散了她似的,只敢低声,“是、是她一厢情愿,我是被她引诱,全无真心,往后与她也再无干系,绝不往来。”
奈何这夫妻两个耳力都是一顶一的好,一字一刀,生生割在韫倩心上。她在窒息里张开嘴声嘶力竭地呼叫,却没半点声音,只有她自己清清楚楚听得见那一片绝望的呐喊。
卢正元松开了韫倩的手腕,满意地笑笑,似乎还有些不知足,又问:“‘她’是谁?”
须臾,施兆庵的声音反倒硬了起来,从嗓子眼里把从前那个含情脉脉的自己剥落了,重新长出一个冷漠决绝的自己,“范韫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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