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煜晗些微攒眉,带着些难以置信将她细细打量,见她风姿淡雅,目静如水,比从前添了许多年华静逝的沉寂。
不知怎的,他对着她,就像对着一面镜子,她总能照出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与郁郁苦闷,他有些贪恋那种放肆的真实。
因此,他放下一点居高临下的姿态,躬下腰来,两个胳膊支在膝上,去抓她的手,握着两手中,“你闹脾性也该闹够了,当初你病,家中避忌,是有些不对。可你算算,自你回了奚家,母亲三番五次使人去接你,我也三番五次去,碰了多少壁?你要争体面,也算争回来了,好好跟我回家,奚家真不是个长住的地方。”
语气十分温和,可花绸心知肚明,他不是在求她,她只是在向那些他遥不可及的东西在低头,仕途,名利,她是它们的化身,好像战胜了她,他就可以理直气壮觉得那些也能属于他。
她不想成全他,也不想委屈自己,所以漠漠抽回了手,“你错了,我不是在争那些没用处的体面,我是在争我以后的日子。我跟你回去,老实做你的贤妻,我能得到什么呢?你家面上光鲜里头苦,多余供我挥霍的银子也没有,你对我也不好,我图你什么好呢?”
她不屑地笑一笑,眼神像蔑视一个一穷二白的乞丐,“倘或我爱你,那我什么都不图也是好的。但我又不爱你,你也什么都给不了我,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给你做一个花瓶?倘若是为了终身有个依靠,你也实在算不得是个稳固的依靠,且不论别的,只说你好高骛远,贪图名利,在官场上终不能长久。哪一天你出了什么事,我不但没有依靠,恐怕还会被你牵连。”
一番话似噼里啪啦的算盘响,尖尖利利,又冷又硬,分斤拨两之下,单煜晗变得毫无价值。他实在意外,欹回车壁,冷眼睨她,“我实在没瞧出来,你是这么个会打算的人,我一直以为……”
“你以为我是个端庄秉持的贤妻?”花绸笑睇他一眼,目光精致而市侩,“假使我爱你,刀山火海我也跟你去。可惜我不爱你,就是与你淌个水洼,我也得在心里计较计较划不划算,淌过去,你又能回报我什么?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会拨算盘,我从前不说,只是把算盘搁在肚子敲拨,如今也敲给你听一听。”
日光由绮窗上滑落,像掀开了那些精饬细饰的美德,露出自私自利的本性。
望她良久后,单煜晗忽然牵起一侧的唇角,半张脸笑一笑,“你说这些,无非是想我对你失望,好写了休书给你。你也错了,我对你从不抱有期望,自然也就不会有失望,你爱不爱我都没干系。反正,你是我的妻子,我好或不好,不会受你牵连,但你会被我牵连,想一想,我是不吃亏的。”
检算起来,花绸是曾想过要安于礼教甘于束缚的,但此刻,她忽然懂得了自己,她实在没办法去爱上他,他们都是如此墨守规则的两个人。
她也没奈何一笑,语气带着叹息,“我吃亏了呀,因此更不能跟你回去了。”言讫掀帘子就要下车。
那车帘缝隙里卷进来一缕风,与往日吹在单煜晗耳畔的似乎没什么不同。可这一刻,他忽然想在追逐功名的激流中略停一停,抓住这一缕风,仿佛抓住他年少时候的虔诚与意气。
于是他伸出手,拽住了花绸的胳膊。花绸骇异地转回眼,他的眼神却有一丝闪避,是怀疑。
连他自己也怀疑,但他还是问出口,“你可以不跟我这么计较吗?”
一霎把花绸问得怔了,她认真地想了又想,短短的光阴都快把单煜晗那一点点期待消磨殆尽,她才在他意料之外与情理之中开了口,“那你肯为我牺牲一点半点你的仕途前程么?”
彼此的眼睛成了宝鉴,映着如此自私的两个人,怎么可能相爱呢?花绸再度莞尔,将素腕在他手中转一转,轻轻抽出来,像真正地与那些无爱无勇的过去告别。
人去也,黄昏闭门,独剩寂寞银屏夜。金炷半灺,空罩着孤零零的桌、案、椅、床,以及那一张锦榻上、形单影只的单煜晗。银釭在左边,昏黄的光熨帖着他温润如玉的左脸,右边的脸与肩都消沉在黯淡里。
倏然窸窣响动后,秋桂擎着灯,撩帘子进来,在进退间怯怯地喊他,“爷,要不要多点几盏灯?”
单煜晗心里抖一抖,把炕桌上的书捡起来,“要睡了,不用点。”
秋桂要转背出去,倏听他冷硬平淡地吩咐,“你在这里睡。”
稀松平常的事情,秋桂默然转身,走到床前铺床熏被。单煜晗冷眼在榻上望她,细腰丰臀,玲珑曲线,足够装载一个人男人磅礴的欲念。但孤独呢?恐怕悠悠天地也装不完。
他又忽然改了主意,“算了,你出去睡吧。”
秋桂有些诧异,却不敢诘问,照旧铺好了床,擎着她那盏灯出去。单煜晗搁下书,把炕桌上那一盏灯也吹灭,黑漆漆地坐榻上,躲避着光。
可他身后还有一轮月亮,不够圆,却足够从窗纱密密麻麻的孔里射进来,射穿他,是冷白的、滂沱的孤寂,撒得满地都是,他无处可逃。
他终于肯避着人,避着他自己承认了,他是有些爱花绸的,或许是他歇斯底里向她倾诉那时候起;或许晚一点,是她义正言辞反驳她起;或许,再早一点,是从她没了贞洁起。
她把她的贞洁偷偷摸摸给了别人,于是她就不属于他了,他也只好偷偷摸摸喜欢她。当然了,他也可以不喜欢她,但人似乎就是这样子,别人的东西,总有致命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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