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却是赤日耀金,万里无云,渐有流火之势。绣帘风软杨花散,绿纱窗静掩,闷日早到,人也起得格外早。
花绸吩咐套了马车要往薛家去,在镜前淡扫蛾眉,轻施朱粉,浅匀胭脂,挽得云鬟滴翠,斜插两支蓝蝴蝶绢钿,簪一朵西府海棠。起身换一件湖绿掩襟长衫,半罩草黄白里的蝉翼纱裙,打点薄礼,正要出门。
却见奚桓打门里进来,穿着靛青补子服,胸前绣是鸂鶒的补子,带着乌纱帽。花绸看他朗如翠山,英气鄙人。他看花绸却是腰似垂杨,夺目争光,分明是一道勾魂摄魄的兵符,牵梦拿命的绳索。
当下坐在榻上,拿眼把椿娘瞅着,椿娘心有领会,白他一眼,带门出去。奚桓迫不及待就将花绸拽到怀里来,仰着面笑,“大清早的上哪儿去呢?”
花绸弹一指甲他脑袋边的帽翅,见那帽翅颤颤巍巍地抖动,便秋波含笑,“我到薛家去。你穿这身,倒不似平常那不受羁束的模样,多了好些沉稳,有些你爹的样子,只是什么时候也穿上红色啊?”
“我瞧你真是个官迷,”奚桓将她抱在膝上,黏黏糊糊亲一口,“小时候就时时念叨着叫我勤谨读书,争取功名。如今我考得功名回来,你又要我步步高升,封疆为宰,你这功名之心,倒比寻常男儿还重些。”
她嗔一眼,腮里鼓着一股不服气,“话不是这样说啊,我不过是想你能有一番作为,为天下人多做一点好事。你姑爷爷在世时,就常说读书明理是根本,再往上,便得读书知天下,更往上呢,就须得读书报天下。我瞧你有慧根,自然要报天下呀。”
阳光透过绮窗细细地晒在她面上,如一层金纱,美轮美奂。奚桓爱得不知怎么好,恨不得将她放在心里温存,眼皮供养,在她的腰上又掐又捏,“明白了,你放心,就是做不到报天下,也不祸天下。”
“咦……”花绸被捏得咯咯小,也捏着他鼻子转一转,“瞧你这出息。在衙门里,可有人欺负你啊?”
奚桓仰着脑袋哈哈大笑,“你爱我爱得脑子都糊涂了,我不欺负人就是好的,谁还敢来欺负我?”
回想一阵,花绸也不好意思,从他膝上起来,“是了是了,你是内阁次辅的儿子,谁还敢欺你?是我平白多这一句嘴。”
他跟着小狗似的,起身左右围着她打转,“你瞧,你如今愈发小气了,还生起气来。”
“谁说我生气了?”花绸飞他一眼,拽住他一截袖口,“好了好了,不闹了,你快去吧,我也要往薛家去,你托付的事情,也要紧着给你办妥帖了才好啊。”
“可不是我,是周乾托付你的,若你办好了,等他回来,少不得你的谢礼。”
“我还图他一点谢礼不成?真是好笑。”
奚桓忙端正打拱作揖,“姑妈高风亮节自然不图他的,是我小人之心度您君子之腹,罪过罪过。”
“去!”花绸往他肩上拍一下,走到圆案上,检点着两匹料子,“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连翘的?”说着,起了心眼,要逗他一逗,“想你们两个,从前睡在一间屋子里,她为你铺床叠被,伺候你洗澡更衣,从没有一丝避忌。如今她回去做了她的千金小姐,你两个连面也不好见得,你有什么相思之言告诉我,我记下来转给她。”
奚桓榻上瞧着好笑,也与她相逗,“你就告诉她:阔别几月,肝肠寸断,今闻小姐喜事将临,小生却有涕泪之意,万望小姐不忘旧日之情,将小生放在心上。”
“要死要死,”花绸迎面走来捶他,“你说这些,亏得是我听见,要是别人听见,岂不是坏了她的名声?”
他也学着吐舌,“要死要死,是我坏她的名声还是你坏她名声?”
花绸又羞又愧,别过脸不吱声,他笑了,环着她的腰摇一摇,“是我错了,万望海涵。”
摇得花绸噗嗤一笑,转来掐他的脸,“快去吧,倘或迟了,上司纵然不好说你什么,心里也要计较你仗着父亲的威势,一不把翰林院放在眼里,二不守规矩,当你是那起纨绔子弟,要瞧不起你的。”
奚桓站起来濯缨弹冠,架着一侧眉,“要不是你歪缠着我,我早就走了。”
怄得花绸要抬手打他,不料他身影一闪,闪出门去,又拉开槛窗,对花绸摇首嗟叹,做出个悲家怆国的脸色,“唉,红颜误国啊……”
花绸气顿,四下里寻个什么要丢他,一抬眼,人早没了影,她自己站在榻前,恼转为笑,瞳孔流光,像风里湖水,从眼到心,荡起涟漪,彻彻底底鲜活起来。
午晌走到薛家去,那边接了拜匣,老早就太太姑娘丫鬟婆子迎在门上,穿得花红柳绿,映着流金铄石,好不鲜亮。
花绸马车上下来,拿一把妃色的芭蕉纨扇盖在额顶,使椿娘抱着几匹缎子,又有采薇抱着个髤红的匣子,里头装着是周乾备下的一些手帕汗巾之列。
那采薇老远一见连翘,忙迎上去挽她,“哎唷,好些日子不见你,你愈发长得要人命了,这个样子站在门前,只怕要把路人的眼都罩进去!”
见她还是这火辣辣的脾性不改,连翘不由捂着嘴笑,把她的手臂甩开,“姐姐先这里站着,我去向姑妈行个礼。”
便与薛太太捉裙迎上去同花绸见了礼,又走回来。
那薛太太与花绸挽着打头里进门,一路喋喋不住,“听说您病了挪回家去将养了?我老早就要带着姑娘去探望的,又怕去了反给府里头添麻烦,因此没曾去,派去的婆子回来说见好,我们阖家心里这才算放下来。昨儿接了您的贴,不敢怠慢,设了席面,请您简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