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一会儿,他还是闭眼无话,面上胡须似衰草连天,两行泪渍似草地里的细溪,十分崎岖。他不开口,花绸只好捉裙起来,刚转身,就听见他在后头发问,嗓子业已咳嗽成放哑了的炮,“单家什么时辰来迎亲?”
花绸没回头,不敢回头,生怕自己心软,便把心肠硬了又硬,两颗珍珠坠珥慢慢摇止,像一场无端风波,悄无声息地平息,“初十卯时,掐算了时辰,说是那时候好。”
话就像石沉大海,没了回音,奚桓在背后沉寂地看着她,他还是发现,她单薄的背影,仍然轻易能让他惊心动魄。但他们咫尺的距离,却忽如天涯那么长。
她去后,奚桓发了一场热,烧得浑身滚烫,夜里睡得极不安稳,额头直冒汗,翻来覆去梦呓,也听不清说什么,只是瞧见两片嘴皮子翕合不止。
乱得满院里不敢睡,玉楼彻夜明灯,夙夜风迴,撼挹着长廊上的绢丝灯,摇摇欲坠。丫头们轮番在床前守着,又是拧手巾擦他的手脚,又是煎药喂他吃,人人都把一颗心揪着,连冯照妆奚涧也来瞧过两回,余妈妈不必提,直呼天抢地哭了一夜。
冰结画角,鼓楼重敲,动乱的风雪次隔日止了,久违的阳光再次轮转大地,照得人暖洋洋的,幻觉中有一场春意早归。
烧了一夜,清晨奚桓倒见些好,脸上有了点颜色,也下得了床,嚷嚷口渴,一气吃了好几盅水,又用了些早饭,叫采薇搀扶着到廊下晒太阳。
采薇怄得直跺脚,一条石榴红的裙翻起汹涌波涛,“才见好,又作什么死?为着您病,我生生熬了几宿没睡觉,您是要把人熬死才心甘?!”
奚桓套着件貂毛镶滚的道袍,又朝龙门架上笑指,“取那件兔毛毡的斗篷来我披上就是,好些天不见太阳,阴得身上都要长苔藓了似的。”
“没什么的,”采薇见他笑,心里止不住高兴,乐呵呵取来斗篷,“病了这些日不敢洗澡,夜里又发冷汗,身上自然有些潮。等过两日再好些,烧得热热的水您舒舒服服的泡一泡就好了。”
阳光斜晒长廊,奚桓欹着阑干坐,采薇使人架了熏笼在膝前,又取了灰鼠毛袖笼来。奚桓咳嗽才稍好些,太医夜里瞧过,只说是咳坏了喉咙,因此出的血,此刻开口,嗓音仍旧沙哑得不成样子,“姑妈什么时候送嫁妆过去?”
“后儿先抬过去,下剩的零碎,初十备了二十八抬与花轿一齐抬过去。”
那秋蘅屋里听见,冷笑着出来,“老爷当她亲妹子,另添补了许多,还搭了两处田庄共一百多亩地。我的老天爷,满世界打听打听,哪个县令家的女儿陪嫁陪一百多亩地的,一年一百多石粮食,就是下辈子也吃不完。那单家,祖上封侯时虽赏了许多地,可几代人下来,卖的卖,典的典,早就七零八落了,如今兀的多了这些东西,只怕满府里都要高兴疯了。”
“秋蘅姐,”采薇听不得她奚落,便斜眼讽她两句,“姑妈嫁人,你多这些话儿,莫不是你也想二嫁了吧?要不七出之条你拣一个犯了,让你们当家的把你休了,你再嫁一回?”
秋蘅甩着绢子,作势要来撕她的嘴,采薇四处求告,使人来帮她,几个丫头正闹作一团,奚桓却兀突突咳嗽两声,飞沙走石的声音震下来,“秋蘅,你把太太早年留下的单子拿来给我瞧瞧。”
原来大乔早年留下一份产业都给了奚桓,一并田地铺面金银玉器古董字画多数,田地铺子一应外头照管着,单是金银玉器古董字画等死物存放在库里。秋蘅见他忽然要,料定了是要给花绸添补嫁妆,心里虽不甘愿,到底不敢违令,戴上灰兔帽往大管家那头去取。
院门口出去,见北果领着三位风领灵俏的仙娘进来,便捉了北果到边上问:“小鬼头,这两人是哪里来的?”
北果嘻嘻拱手,“不敢瞒姐姐,这两个是碧乔胡同的粉头,一个是连大官人的相好,连大官人听见咱们爷病了,不好进来,便请她们进来探望。”
说来是施连二人在拜月阁打茶会时说起奚桓病倒,便顺道请云见来探问,那云见心眼儿一动,又拉着月见一道前来。
起先月见还推,“我去做什么?你去好歹有个正名分,是替连大官人去瞧。我既不与桓大爷要好,又不与连大官人相好,白白贴上去做什么?你瞧桓大爷,性子虽随和,却淡淡的,我何苦去讨那个没趣儿?”
“你是傻子,他远着你,你近着他就是,咱们做的就是巴结男人的营生,你这会子又装什么小姐?我只告诉你,他家中可比连朝家中还殷实得多,就是弹一指甲,也够你花销一辈子的,你素日里应酬那些没要紧的还十二分上心,怎么对他就装起矜贵来?”
云见劝了半晌,月见暗忖有理,凭他心意如何,有银子就是实在!
于是二人单带着丫头,佩着金钗玉钏,穿着妆花裙,厚厚的呢子袄,迤行进屋,福身问安,丫头们看了茶果,采薇又使人上了些稀罕点心,拢汤婆子与二人抱着,中间又架了鎏金珐琅彩熏笼。
那月见横眼一看屋子,饬饰精美,陈列富贵,心里不免又起巴结之心,亲自往进门的丫头手上接了只紫水晶碗递到榻上,近窥了奚桓一眼,“我瞧桓爹的脸还是有些白白的,自己却觉得怎么样呢?”
碗里盛着热热的牛奶,奚桓呷一口,使采薇也给二人换上牛奶,唇线抿得薄薄的笑,“好了许多,劳烦二位姑娘来瞧我,因病了,好些时没见施兄与连兄,未知他二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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