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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由鹅黄的素罗里拉出来一截长长的银线,摸了把剪子,咔嚓一下,衷肠牵挂,被剪断了。
    奚桓泪眼朦胧,看不清她,只觉她的温柔如水忽然间变成冷心硬肺。但他那么爱她,满腹心事实在难甘,只能低声下气,一乞再乞,“我知道人言可畏,可我会与你分担,我不会让你独自去面对那些白眼,你怕什么?我会为你遮风挡雨的……”
    花绸颤颤地发笑,抖落出两滴泪,睇着他摇头,“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你拿什么给我挡?你连你自己也难保全。别人会说你欺尊犯奸,枉读诗书,你还怎么堂堂正正做人?为人都不能,又如何入仕为官?”
    她两个指端搓一搓,将线打了个结,银针后面,笑意渐渐收敛,眼被泪浸得冷冰冰,“桓儿,你闹出来,无非是让你我成为别人的笑柄,让我们被唾弃、被厌嫌,到时候,就是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你我。就算大哥哥愿意为你去单家退我的婚事,可你想过吗,他一生正直,可能就会因为这件事落一个依势仗权的把柄在别人手里。还有我娘,人会说她上梁不正下梁歪,养了个没廉耻的女儿,紧跟着还有打不完的官司说不完的是非。我可以不顾自己,你也可以,但他们呢?”
    奚桓凝望她半日,徐徐把眼转向窗外,许多年前,也是这扇窗户底下,他小小的手死抠着窗台,哭断肚肠,她在窗户里,心硬如铁。
    目转经年,那些暖帐幽欢里密密粘粘的亲吻、交换的唇齿与唾液顷刻土崩瓦解,她在眼前,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斜阳渐残,梢上黄鹂巧啭歌喉,惊回好梦,啼起离愁。花绸搁下绣绷,像是定下决心,慢悠悠启唇,一句接一句地发紧,“你总以为,我们凭着一腔热烈就可以去争,与谁争,与单煜晗?你错了,我们是与世道不成文的规范在争、与天下人的嘴在争!你不过只长了一张嘴,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你凭什么以为,以你一头热的情爱,就可以把凡俗礼节踩在脚下、凭你毫无经历的天真,就可以让所有人为你让路!”
    说到最后,她将指甲掐进手心,漠漠由唇齿间吐出短短几个字,“你太孩子气了。”
    久久的寂静中,奚桓的瞳孔烧成了一捧冷灰,仿佛被人抽掉了脊梁,背弯曲着,而心里发生着一场地震,曾经的心志如山,开始在她冷漠的耳眼口鼻里崩溃。
    他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徐徐站起来,举步维艰地走到她身边,衣袂擦着她的肩,斜眼下睨她,“是我太孩子气,还是你太懦弱?懦弱到连为自己争一争的勇气都没有。”
    花绸睫毛一扇,眼泪接二连三地滚出来,她梗着脖子,始终坚信自己是对的,“我懦弱,是因为我知道结果。既然明知道结果,何必还要做无畏之争?”
    她饱读诗书,能言善辩,奚桓满肚子的爱,实在说不过她。他节节败退,踅出门外,心像被人攥在手里,痛得发了一身汗,踽踽穿过长廊,恍恍惚惚地,一场残阳在他眼里陨落。
    而身后,雷鸣电闪,暴雨仿佛憋了一夏,痛快淋漓地落在这个秋夜。
    露冷苍苔,雨打残红,窗外噼里啪啦地响得心惊,屋子里却绿纱静掩。刚刚掌了灯,风帘微动,烛光瑟瑟,一切还是奚桓走时的样子。花绸也是,坐在榻上,泪痕风干,斑驳了胭脂,露出底下苍白的一块腮,像枯竭的湖,露出一片干涸的河床,闷不吭声地将一根针反复刺拉着。
    椿娘拿了棕叶编的笤帚清扫地上的碎瓷片,其间不住抬眼窥她,俄延半日,到底泄出一缕叹息,“我方才廊下撞见桓哥儿出去,好像十分伤心了,走路都有些打偏,喊他他也不应。”
    静了半刻,花绸剪了线头,拆了绣绷,嗓音哑得不成样子,“你又说这些做什么?你不是巴不得我收了心,好好嫁到单家做奶奶?”
    “我是巴不得,可我是为姑娘好。”椿娘将笤帚倚在靠墙的高案上,对榻上坐,“就是我不劝,你们难道还能成?这个道理姑娘自个儿也清楚,并不是我不安好心作难你们。我陪着姑娘长大,又看着桓哥儿成人,难道我不心疼你们?但凡我拿得出一点法子,不用姑娘开口,我先去与太太说了,叫成全成全你们。可姑娘也知道,这不是太太老爷的事儿,这是纲常不容、伦理不允的事情。”
    长吁一声断人肠,香闺恨烛半明灭,屋顶上是哪片瓦没盖严实,仿佛漏了雨,敲在花绸心上,心一湿,眼也跟着湿了,伏在炕桌上哭起来,哭声在漫天的雨声里被淹没,哀恸与不甘也被埋在黑漆漆的夜。
    呜呜咽咽泪重叠,似哭倒了一片天,雨点坠个不停,将土与心砸出好些细碎的坑。
    第42章 . 双蕖怨(八) “请你等等我,别急着嫁……
    半帘冷月风, 筛进绮窗画堂,寒气刮着烛火,茫然摇动。昼日移阴, 距离那场雨过去了好几天, 铜壶却像是滴了上千年,一声一刻,都变得格外难熬。
    白日里躺得久了, 到夜里,奚桓愈发闭不上眼, 煎熬得镜中春玉痕明灭,月照残梦人瘦也。时辰成了一把锋利的刀,精准无误地将他杀死在锦绣精雕的架子床。
    枕上辗转,一瞥眼,隔着杳杳茫茫的青纱帐,十岁的花绸恍惚就站在书案前, 穿着湖绿短褙, 耐心地躬着身, 言语温柔得似一缕湖光, “对了,就是这样, 先悬着腕, 然后我念, 你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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