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身躯贴近,心里却在与他告别,“路上小心。”
车马启动,载着意气风发的奚桓,他忽略了这些预兆,满心只顾着奔去为她书写未来。他以为落了笔,就能题写了一个故事的开端,哪里想到,那是结尾。
第二天天不亮,单家的送聘礼的队伍由前楼大街出发,抬着十几口髹红大木箱,箱子上贴着大红囍字,扁担上扎着红绸子,满装着金锦、兜罗锦、三棱罗、提花罗、妆花缎、大毛、小毛等各色料子,又并几套大红遍地撒花通袖袍、几对金手镯、几个金嵌宝石戒指、两个金丝编鬏髻,一对活雁。
箱子乱着抬进奚府正厅上,奚缎云与冯照妆在里头接应,给众人看了茶,请了单侯爷与魏夫人上座,热闹闹一个厅里挤满人,相不相干的都来凑热闹,两家的管家婆子丫头们凑在一处说话,上呈礼单,清点东西,嬉笑欢语,珠光烛光交映。
喜气洋洋的那一端,小红楼,孤灯照无眠,半窗明月对愁颜,帘幕无风,绣衾不奈秋露重,篆烟消得玉炉空,生熬过了这凄凉夜。
椿娘端水进来时吓了一跳,见花绸抱膝坐在榻上,正闲闷地用一根银簪子剔灯。她将水盆搁在面盆架上,斜襟上头扯下条绢子,擦着手走到榻上,“姑娘今儿怎么起得这样早?别是听见单家要来送聘礼,早早地就在这儿巴眼等着吧?”
花绸漫不经心笑两声,虚笼笼的乌云髻里,像是藏着无尽的心事,“这个时辰,桓儿大约在答题了,天还没亮,也不晓得里头的灯烛好不好。”
“好不好与咱们什么干系呢?”椿娘端起腰来,想一想,冷眼瞥着蜡烛上蹿的火苗,“等他春天考完,也该要与松琴姑娘定亲了,姑娘往日不是只说松琴姑娘好?等他们定下来,您做长辈的,也该高兴不是?”
远岫浮一线金光,唤醒罗浮梦。花绸放下膝,在裙里叠着,笑容淹淡地嗔椿娘,“你这丫头,说话阴阳怪气的,不用你绕着弯提醒,我自家晓得。”
“您明白道理就好,命定前生,桓哥儿有他的路要走,您有您的。您的后半辈子,不在他手里,是在单家。往后成了亲,我劝您,还是远着桓哥儿些,他如今大了,您再与他不清不楚的,他如何能收心?您不能害他,更不能害了自己。”
“我晓得。”花绸笑笑,徐徐躺倒在榻上,屋顶上的藻井是一张繁织脞缕的网,她觉得自己是被囚在其中的鸟,长着金玉彩翼,却飞不起来。
有那么一刻,岑寂得椿娘以为她死了,忙够着脑袋喊她,“姑娘!”
花绸又撑坐起来,正赶上窗外一场日升月落,那些的不动声色的情愫像黑暗里的糟粕,被埋在昨夜,彻底湮灭无音。
天彻底亮起来,她坐了一会儿,满腹心酸事化作一缕叹息,轻轻吹灭灯。走下榻来,“梳洗吧,去瞧瞧单家送的聘礼。”
不多时,挽着一窝丝,簪着对蝶花钿,画着远山细眉,抹着红馥馥的嘴唇,穿着素日里最厌烦穿的橘色撒金比甲,里头套着红衫子,下掩素白罗裙,垂当细柳地立到厅上来。
那单老侯爷在上头杵着根拐杖,发颤的手搭在上头,一把银须下微动,露出笑唇,“还是在那年在扬州的时候见过,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如今愈发出挑了。”
奚缎云少不得谦逊,“不过是平庸之姿,难为您老看得起。”
“别这样讲,我看常青极好,生的女儿能有差?虽说那时候常青只在扬州任县令,可他的官声,京城里谁不晓得?不说别的,想贵宗奚大人如此引他为知己,就可知其人品贵重。可惜年纪轻轻的就没了,是朝廷之憾、百姓之憾啊!”
说着,老侯爷将拐杖杵一杵,埋首僝僽,大有落泪之态。奚缎云自谦地劝慰几句后,他拔座起来,先辞归家,好留娘们儿说话。
人一走,那静了半天的魏夫人忽似个炮仗似地点起来,拽着花绸左瞧右瞧,笑得不见眼缝,“我的儿,又好些时没见,你像是长了几两肉,只是怎么眼里没精神?别是病了吧?”
花绸确有些恹恹的,面罩哀秋,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劳夫人记挂,昨儿夜里屋顶上跑来一只猫,在上头窸窸窣窣踩瓦片,吵得有些没睡好。夫人一向可好?”
“好好好,好孝顺个孩儿,亏得时时都记得问我。”魏夫人牵着她在旁边坐下,扭头与奚缎云笑说:“我们府里万事都备齐了,十月初十,您这里也齐备着,我们请百人的队伍,备着娇,卯时来接,您这里卯时送出门就是。”
奚缎云在上首点头,“她大哥哥还说,就等您这里过了礼,我们这头就好张罗起来,挂了灯贴了囍,备着东西,十月初九先使人送到您府上去。”
“东西是个意思,我们老爷来前还说,您寡妇失业的,嫁了女儿,膝下又无子,总要留着些梯己往后好过活。我们家定绸袄,又不是为着这个,走个场面就成。煜晗还说,要不您不回扬州,在外头办个房子,时时走动着,他做女婿的也好照管您一二。原还说今日送东西,他也要跟着一道来给您请安的,谁知他衙门里又有事儿被叫了去。”
“您客气,煜晗的孝心,我心里受用了。只是还要回乡,京城虽好,到底不是家。”
那魏夫人头上珠光对着日头晃一晃,又转过脸,脂粉层叠的眼角拉出好几条细缝,“我的儿,往后就是一家人,当着你娘在这里,别的不说,我就不跟那些老婆子似的难缠,既不要你做规矩,也不要你为我操劳,你只管过好你们的日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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