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暮往,晚夕潘懋归到家中,换了常服在书房假寐,偏潘兴撞了来,在案前作揖,“爹,听说圣上天恩,宽恕了孩儿,连兴儿也未罚,只是退回国子监复考,还升爹为首辅?呵……奚甯这把算盘打得哑了声,可见圣上还是眷顾咱们。”
话音甫落,潘懋便抄起一方砚台朝他砸来,“你是胡敲梆子乱击磬——得意忘形!”气得他手抖,颤颤地指着潘兴,“我告诉你,奚甯这把算盘才算是打响了,你以为人家的目的是你?人家的目的斩其羽翼!”
说话撑着扶手起来,怒而生笑,“这些年,你爹知人用人,为社稷江山举荐了多少人,若不是靠着这些人,朝廷没有今日,你爹我更没有今日!皇上饶了你,却下令盘查你举荐的那些人,有用的留着,没用的罢免,人人自危,就得另谋出路,有多少要去转投奚甯门下?里头又有多少,是为你敛财消灾之人?!”
潘兴脸色一变,上来搀扶,“父亲的意思,奚甯与都察院此举,是敲山震虎,以儿子之事,来警惕儿子手底下那些人?”
“乔淳虽退了,可他这个女婿没那么简单,皇上提他进内阁,升次辅,就是为了来牵制你我。你却还不知收敛,徇私舞弊,想叫兴儿进户部当差。哼、你的儿子是个什么碌才你自个儿心里没数?你想把手伸到奚甯的户部,奚甯何以忍得?!”
潘兴寻了把折扇抖开,在他胸前扑簌簌摇起来,“爹消消火,他奚甯再能飞,上头也有您的天罗地网罩着呢。他升次辅,您也升首辅,还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山。”
潘懋斜瞪他一眼,拂开他的扇,“皇上此举意图还不明显吗?这是让我们分庭抗礼。好在北边还是我的人守着,云南总兵也是我的门生,各省要职,许多都是我举荐的子弟,皇上还得依仗我,这才给我脸面,不追究你是事。往后你切不可任意妄为,免得倒持太阿,爹也救不了你。”
潘兴观其盛怒之态,吞咽两下,将满心的不服气仍旧咽回腹里。渐渐,黄昏沉落,竞名利尽在当空明月中,盈亏谁参破?
名利场哪比逍遥窝,横窗见清瘦影,醉罢赏姮娥,琴心与娇人对说,酒醒了还卧,论清闲谁似我?
“呸!”
花绸听见哼唱,对着菱花镜里那个坚壮蓊薆的影轻啐一口,收了胭脂,妆罢转来,描着远山眉,巧化樱桃唇,挽着一窝丝,斜插珍珠钿,穿一件孔雀蓝短褙子,里头是湖绿的抹胸,底下扎着翠绿的裙,如一汪春水,在晴光里袅袅荡来。
走到榻上,横眼轻嗔奚桓,“我小时候怎么教你来着?男儿在世当有为。眼瞧着就要科考了,你还只顾着清闲,考不上我才拿你说话儿!”
“就是随口那么一唱,您还当真了。”奚桓从榻上撑坐起来,趴在炕几上,将两个大眼抬着在她脸上照来照去,“您真好看。”
花绸微醺的脸像粘露的水蜜桃,红粉相宜。她不搭茬,股着腮喁喁切切,“少哄我,你不惦记着玩儿,我怎么听见椿娘说,她早起到园子里,听见连翘在吩咐治席,说你要在家宴请朋友,还请了几个唱的陪客。”
“那可不是我贪耍,是为了父亲。”奚桓撩起衣摆,把腿抬到榻上。
“胡说,你父亲甚少在家宴客,你还要推他?”
“我要向父亲引荐个人,就是救了连翘一家的那个周乾,这才设宴,一来答谢他到都察院举劾之事,二来趁此机,好让父亲见见他。”
提起这桩事,花绸欣慰地笑了,“你父亲这回升任内阁次辅,还有你的功劳,你是好的,只要科考出来,在朝中你父亲才不算孤独,也对的起满门祖宗。”
“你放心,”趁屋里没人,奚桓抓起她的手抚在自己脸上,“就是不为功名不为父亲,单为你,我也会登甲。”
花绸沉沉眼皮,温柔抽回手,“别为我,为你自己才是正经。”
奚桓知道他这话分量太重,重得她有些承担不起。于是他垂下胳膊笑笑,有丝微不可查的失落,“好,是为我自己,我利欲熏心,我权迷心窍,不为白衣公卿我誓不罢休!”
荷风入殿,吹露花绸一丝愧色,她主动去拉握他搁在炕几上的手,把自己软软的拳头塞进他的掌心,“你入场的东西我都让采薇打点好了,你回去再查检查检,看看可有什么缺的,若缺,赶紧告诉我,没几日了,可耽误不起。”
“您是一等一的周到,能有什么缺的?”奚桓摩挲着她的手背,有些不以为意。在她柔软的指节,须臾间,他那种无力的怨便消褪了大半,一抬眼,又是满当当亮铮铮的爱恋。
花绸知道,他已经自己解慰了自己,原谅了她。她朝窗外哨探一眼,椿娘早不知哪里逛去了,院中无人。可她仍像做贼似的,浅提裙边,垫着脚走到榻这一边,偎倒在他怀里,往他胸膛搡一下,“嗳,你跟连翘,好不好啊?”
“什么好不好?”奚桓顺理成章地环住她的腰,垂眸眨眨迷惘的眼。
她不能与他谈未来,也没有彼此未知的过去可以讲,唯一能说的,就是这没廉耻的话,“连翘家里若是真能平反,她少不得还要赎身回家做她的小姐的,不管你们有没有首尾,外头都只当你们有了实在,她往后可没法子嫁人,只能嫁了你。”
“姑妈说的是什么实在?”
窗外静悄悄,太阳满楼台,灿烂喧嚣里,蝉儿唱罢了。花绸听见自己的心跳,放浪地拍在他的胸怀。她忽然生出个不要脸的想法,想把自己给了他,为了赔偿她没法给他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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