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懋咳嗽几声,端起茶盅抿一口,半银的长须上挂了几滴水,投进他徐徐老矣的目中,斜起来睇着奚甯叹息,“我还没死呢,他就当我死了,竟越过我这个当爹的私自为儿子谋官!也是我老糊涂,若不是都察院的疏本放在这里,我还半点风也不知道!”
言毕提笔蘸墨,拟了票附在疏本上递与书吏,“就按这个,原封不动上呈皇上,国法为重,不给他些教训,他还只当我是死的!”
众人少不得跟着劝一阵,“阁老切勿动怒,汪卿也是一时糊涂,皇上天恩,想必不会重罚,阁老回去好好教导他就是。”
“裴大人说得是,儿孙自有儿孙福,阁老珍重自身才是要紧。”
乱哄哄的内堂照晨光,各色的七窍心肝在太阳底下,都化成了同一张嘴,宽解轻慰之词如出一辙,奚甯的声音夹在其中,是硬的心肠,软的刀锋。
第39章 . 双蕖怨(五) “你今儿怎么热辣辣的?……
金瓦溢彩, 红墙转影,似玄之又玄的仕途前程,迎光闪一闪, 倏现倏隐, 倏明倏暗,捉摸不透的名利棋局里,又岂知功名戏我, 我戏功名。
十几个小太监在殿前提着水桶扫洗,洗得一排气势如虹的廊柱如权势擎天, 油光光的大理石砖似利欲铺地。奚甯搀着潘懋,从云海踏跺底下走上来,门前太监见了礼,转入殿内,稍刻出来,“皇上刚午睡起来, 两位大人里头请。”
二人颔首谢过, 跨入门内, 沿着长长的内廊踅入内殿, 识见惠德帝穿着黑色四团龙盘领窄袖袍,扎着革带歪在榻上, 正由一班太监伺候洗漱。想是刚洗过头, 还未戴冠, 披散着发, 蓄着小半尺黑得发亮的须,瞧着与奚甯差不离的年纪。
殿内二人撩了补服跪拜下去,头埋得低低的,声音从地砖上蔓延开来, “微臣叩见皇上。”
太监取来一顶翼善冠,正要落在惠德头上,惠德将手一拂,笑望着地上二人,懒洋洋的声音里透着淡淡和煦,“起来起来,金巧,叫人多加些冰,炎天暑热的,潘阁老一把年纪,奚大人又壮年肝火旺,中暑就不好囖。”
那太监笑应着,走出殿外分派小太监。惠德端坐起来,手垂在膝上,朝回殿的老太监金巧递个眼色,金巧便到书案上取来一贴疏本呈上。
惠德接了展开来,拖着长长的嗓子,“来来来、我给你们念念:工部侍郎潘凤私结吏部,为子谋职,授官弄巧,可见其举荐之人,多有徇情徇私,现都察院已录证供,望圣上批准羁押潘凤,深究此案。”
说着抽出票拟,将疏本丢在榻上,“再听听潘阁老的批条:国行以法,往圣上批准收押追查,以正朝纲。”言讫将票拟递回太监,走到二人跟前,“奚甯,潘阁老拟的这票,你有什么想法?”
奚甯忙低腰拱手,“回圣上,微臣愚见,阁老堪得上正直无私。潘凤虽是其子,可子大难束,阁老素日为国操劳,一时疏忽,未晓子行,自然也不该担子责。”
“子大难束……”惠德反剪双手,踱到潘懋身边,“难束也得束啊,朕有四子,稍有不束,便能乱朝乱国,遂朕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觅尽天下饱学之士、贤德之才教其德行,既是朕为父之责、亦是为君之责。”
潘懋垂下眼,恭敬应是,“微臣教子无方,心中惭愧,特此向圣上请命,彻查潘兴,倘若查出其他有违国法之行,一并按律惩处。”
惠德吭哧吭哧笑两声,拂下他的手,“虽说子不教父之过,可话又说回来,孩子们大了,咱们做父亲的,哪里又能时时看顾得住?我似乎记得奚大人膝下也有一子,是不是也时时叫你头疼啊?”
“犬子无德无才,”奚甯笑应,“实在有污圣听。”
恰逢金巧递来条湿手巾,惠德转背接了,背上的龙云补子呼之欲出,态势威严,“依朕看来,咱们为君为臣,无一不为造福万民子孙,不教子,何教天下?都察院的请命,就算了,潘凤在工部这些年,还是勤谨堪用的,各省的工行土建,一向未出过差错,荆州府的堤,若不是他严查在先,只怕明年又是一场灾。他犯糊涂,无非是在用人上,叫都察院把他这两年举荐的人清查清查,能用的就留着,不能用的就罢,也就是了。”
潘懋心神一跳,正欲领命,不想惠德丢了手巾又笑转回来,“至于潘兴嘛,给阁老个面子,革他一年的俸禄,对百官也算有个交代,其他的,还是交给阁老这个做老子的教导。”
“微臣替潘兴叩谢圣恩!”潘懋伏跪下去,须垂地砖。
“起来起来,年纪大了,仔细折了骨头,如今朝中老臣不多,潘阁老要保重才是,好为朕、为社稷长长久久地效力。”
惠德旋回榻上,胳膊肘撑着高枕,一条腿长长地支出来,拿眼笑睨二人,“潘阁老做次辅也有许多个年头了,如今内阁群龙无首,朕思虑良久,首辅之职非你莫属。奚大人嘛,就升为次辅,为你分劳解忧,你也好腾出些空管教儿孙。”
二人跪伏在地,“谢圣上隆恩!”
似恩似罚之间,潘懋赤忱的眼色里翻起些微动荡,拜退出去,听见惠德在身后懒拖着声,“奚大人,你站一站。”
潘懋心里咯噔一落,垂袖走在大殿内廊上,一排排窗户里折入璀璨的光,滑过他日渐萎靡的骨头,仿似担着沉重的什么,压跨了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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