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绸睐目瞧他,蓦地好笑起来,“桓儿今儿是怎么了?无端端把小时候我教给你的诗都念起来,好像忽然勤奋好学了一样。”
“您还记得是您教给我的?”
“怎么不记得?”
奚桓笑了,像窃得一缕香,“那我考考您,头一句是什么?”
“哟,还考我?”花绸也笑,佯装苦思冥想,“这头一句嘛,我还记得:江南弄,巫山连楚梦,行雨行云几相送。”
“再往下呢?”
“再往下:瑶轩金谷上春时,玉童仙女无见期。”
玉童仙女,这个词在奚桓心里盘桓,他想借着风,也将它吹入花绸心里,希望能对她有所启发。
花绸轻垂眼皮,片刻沉默后,慈爱地笑起来,“我们桓儿的确是长大了。”再默一下,她又笑,“我听说,姨娘正张罗给你外头寻个年岁相当的丫头,好放在你屋里伺候,可寻着了?”
“不知道,”奚桓无所谓地挑低了灯,照在她脚下,“我也不想要什么丫头。”
他的暗示是月下的湖面,荡着细小涟漪。花绸平静地呼吸,平静地扭转谈机,“没几日就是涧儿的生辰,你是他的大哥,也该备份贺礼给他。打小你就不爱跟他玩儿,长大了,愈发疏远。到底是兄弟俩,还该亲近些,往后这个家,终归是落到你兄弟两个的肩上。”
奚桓一向瞧不上那个堂弟,提及也不过语气淡淡,“我才得了件玛瑙雕的鲤鱼斗彩,给了他就是。”
一抬首,走到了灯迷富贵楼,花绸望着他进院去,独自秉灯返家。四下里蛙鸣成趣,花香千结,只得白纱一点灯。走到山树相叠处,忽闻细微的“嗑哧”一声,像是谁踩断了一枝枯木。
花绸绣鞋未止,仍旧玉步前行,不时却将眼角后斜,心内止不住担忧。雨后路滑,他连盏灯也不点,真跌了跤可怎么好?
奚桓却不在乎,他已经在幼年无数的教训里,学会了不动声色守护她,不惊动任何人,不溅起任何流言。脚步隔着两丈远,心却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再近,便是金炉换夕曛,终到奚涧生辰。暴雨后,京师笼烟罩雾,很是凉快了几天,到这日,才刚有些热气恢复。
奚府自是门庭若市,奚甯入主内阁的风声由礼部渐传开,旨意虽还未下,他人也不在家,可满京里谁不趁这功夫赶来奉承巴结?
再有那家中有适龄女儿未婚定的,都带着女儿上门来,献宝似的拉到范冯二人面前转一圈。
各家夫人雍容富贵,女儿们亦不逊色,个个儿都是花做容貌,鬓边戴彩,髻上配钗,衣裳飞金,裙面流银。一群人聚在乌宝斋,官女们争相到范冯二人席上拜见,口吐兰麝,眼露春波。
韫倩伤势见好,又犯倔强,与花绸远远坐在下席,噗嗤直乐,“你瞧见没有,我们家太太的脸都快气白了!这些人家的姑娘,哪个不比她生的那个没见识的货强百倍?活该气死她!”
“我看她也未必放在心上,”花绸迎头浇她一盆冷水,“这些人家的女儿再好,可纱雾到底是我们姨娘的亲侄女儿,未必会不定她、定别人去?”
“做她的白日梦去吧!”韫倩收回眼,柳眉轻挑,“卫嘉与他父亲一齐来了,就在外头席上。纱雾那蠢货倒好哄,只是我暂且还没想着个法子把这卫嘉请出来。”
花绸本来是默然不语的,可一眺眼,见上席,乌压压的金衫红衣里,夹着她娘一个四面恭笑的身子。她待人人都十二分恭敬地笑,可人人待她,都是漠漠淡薄。
偏偏范宝珠回回这种场合,都爱将她母女俩请来昭示她的贤德。更爱把她娘请到上席,驳周围贵妇们连口赞赏。
她自个儿则端丽地筛满杯,举斝歪向奚缎云,“姑妈,听见说您这些日子伤了风,可好些没有?等下晌散了席,使人传个太医来瞧瞧,可别拖拖拉拉的,入了秋,更不好。”
一双双富贵眼跟着朝奚缎云睃来,她忙举斝,连谢不住,“谢你惦记,不过是咳嗽两声,没什么不得了的,快别吵得人仰马翻的。”
花绸在下头瞧她卑躬屈膝的模样,想起奚桓的话,她要像一匹母狼一样去厮杀,为了她娘。渐渐地,便有一场风起云涌,在她眼中滑过
恰好范宝珠横波,目光远远与花绸交错,她的双目像两根锋利的绣花针,想要戳破这锦堂富贵。
花绸匆匆敛回眼,笑说出了汗,辞席回房更衣。可巧冯照妆招呼着叫她领一干小姐往园子里逛逛。
一簇青春亮色走到花红柳绿间,花绸与韫倩相挨,见她额心积愁。回首又见纱雾挽着班闺秀小姐,叽叽歪歪地朝人递眼色,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叫众人听见,“她身上那件袄还是我的呢,因前几日做出来,我嫌那花的花瓣绣得不好了,才给了她穿。”
花绸往韫倩身上一瞧,正是件夕岚绣蟹爪兰的短衫子,花瓣像只鬼爪,一把捞起她经营在腹中的话,终归是拽了拽韫倩的腕子,“你别愁,我有个主意。”
“什么什么主意?”韫倩懵懂地睐目。
“你方才席上讲的,如何诓骗卫嘉往园子里来的事情。”
花绸嗓音细细,像这日的风,稍带凉意,“卫嘉此人,好色成性。我算准了,大约巳时末,内外厅上都得新换席面。二表哥吃了酒最爱吃一道糟鲜藕,不是什么好菜,菜单上原没有,但我们二太太一定会让厨房做了送到他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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