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听见嘟哒嘟哒催急的雨点后头,掩匿了她幽幽的叹息。于是他冒夜穿雨而来,找到她、找到小炉新炭,哪怕这炭还带着股呛人的烟。
这厢落在榻上,顾盼一圈,见多宝阁上只剩得两个雪蛤小罐子,心内明了,面上逗她,“姑妈把雪蛤当饭吃?怎么我送来十好几罐,就剩了这两个?”
花绸正用小钵捣杏仁,蓦地从他打趣的语调里听出点弦外之音,默契地回嗔他一眼,“你这会儿又心疼东西了?”
他歪在榻上,极为不屑地笑,“就这点儿东西,有什么可心疼?孝敬姑妈的,就是把库也搬来,也没什么要紧。”
花绸端着两只茶盅、一瓯杏仁粉、一应茶器落到榻上,抬眉又嗔瞪他一眼,“别胡说,你家的库,怎么能到我一个外人手里?”
一眼似闪电,把奚桓骨头也瞪酥了。他将炕几调了个靠到墙根底下,身子一歪,脑袋枕到花绸腿上,仰着眼笑,“怎么不能?既是我家的库,想给谁给谁。而且,您也不是外人。”
这话傻得一如他当年扛着银子包时的义气,花绸垂目望他,手在他的鬓上轻抚,略微试探,“你说,我要是没你想的那么良善天真,你以后是不是都不愿听我教导了?”
奚桓对着她的眼,意味深长地朝多宝阁上两翁雪蛤瞧一瞧,轻轻发笑,“什么好什么坏?我不懂,关起门来家长里短的事儿,没那么多对错。”
窗外风雨香撺,似软绵绵的风刀雨剑,他翻身起来,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她,“有一天,我会科考入仕,为官为民,就没有那么多时间为您了。从小都是您给我说道理,我也说个道理您听,人打你一巴掌,你就得十个巴掌还回去,打得他无还手之力,再不能打你才好。”
受教半晌,花绸心里软软的,撅着嘴嘀咕,“还真是长大了,都教导起我来了……”
奚桓枕回她腿上,抬手扶正她髻上的玉簪,“您才是没长大呢,懦弱得不堪一击。”
“我没有!”花绸抬腿颠他脑袋一下。
她的膝盖不留神磕在他后脑勺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地笑,笑过后,郑重地盯着她,“您不要做园子软弱无用的花,您要做森林里的母狼,放心大胆去厮杀,我在一日,就在后头替您善后一日。希望我的姑妈就是没有爹没有娘、没有侄儿没有表哥,也能好好地活着。”
花绸恍惚懂得他的苦心,拂着他的脸点头。
俄延半晌,奚桓盯着她的下颌,痴痴发声,“我晚上睡这里好不好?”
“不好。”花绸一刹回绝,轻呷一口茶,“这么大了,哪还有挨着我睡的道理?传出去,只怕笑话,就是亲娘这个年纪了也不该睡一处,先生日日讲诗书礼乐,你耳朵听到哪里去了?”
雨渐残,绮窗新困月,银河淡淡星,轻起蛙声一片,唱和着奚桓梦沉的声线,“礼乐礼乐、讲不完的规矩教条,等我往后做了官,倒要上谏圣上,把这些不成文的俗礼一笔勾倒!”
“先圣若听见你的话,只怕也要怄死在那里。凭你要做什么,也得先好好读书做了官才好。”
花绸将腿从他脑袋底下挪出来,跪在榻上推开一扇槛窗。凉风潜入,将烛火吹偏,奚桓随手在榻后头捡了个绢丝灯罩套上去,也将另一扇窗户推开,见廊下红藕挑着火引子点亮灯笼。
正屋前两盏筒形白绢灯,对着月婀娜摇曳,一晃一晃地掠过满树金凤花。
花绸缓下腰叠腿坐,两个胳膊搭在窗台,目光含着悠远的怀念,“在扬州,一到春天,处处都是琼花。轻飙吹起琼花绽,玉叶如剪①,美极了。可我来京这几年,还没怎么见过琼花。”
“这花京里不大好养活,种得少。”奚桓把目光从金凤树远远地拔回来,隔着中间的窗框,窥看她的侧颜,心里也像下了一场春雨,润的绵软,“姑妈若喜欢,我能让您见着。”
“这时节,就是有,也都开败了,何处得见?”
“您别管,”奚桓怀着神秘莫测的小小得意,举目望明月,“横竖我有法子,您等着瞧就成。”
花绸当他随口说笑,点头附和,又瞧廊檐上滴滴答答的水珠渐小,长巷里梆子正好敲了两下,默一阵,又敲两下,像温吞的催促,她捉裙缩下榻,“我给你找个灯笼,你回去睡了,明儿一大早,先生还要到家讲课呢。”
一听要回,奚桓的心往下坠一坠,“才二更天,还早。”
“二更天还早呀?怎么改不了这贪玩的性子,外头人都说奚家大公子何其沉稳,谁知道你在家是这样子?”
奚桓见赖不了,接了灯笼,抓着她的腕子往廊下拖,“那姑妈送我回去,我没带人来。”
雨才住,花绸也担心路滑,又点了盏灯笼送他出去。恐小径生苔滑了跤,两个人沿着风雨湖走。
湖畔烟靡靡,夜月生冷辉,她穿的是一条石榴暗红的百裙,藕粉的对襟,挽着条月魄的披帛,像月宫姮娥,又似湘江怨女。
两个人秉灯相行,风仿佛是酿了千年的一坛老酒,香气醉神魂。奚桓的臂膀擦着她滑柔的肩头,黑夜里,便生出几分绮梦。
他瞥一眼她挑灯的手,想去牵一牵,又不敢,几番纠结,到头来,低着嗓子吟了两句,“清风明月遥相思。遥相思,草徒绿,为听双飞凤凰曲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