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确实实是没听见讲,可奚桓扭头瞧一眼花绸,她站在人堆里,却仿佛被人间孤立,那么可怜。他想保护她,以他少不更事的骨头。
他又徒劳地砸了个珐琅彩碗,喁喁重复,“姑妈不是贼!姑妈不是贼……”
“谁又讲姑妈是贼啦?好孩子,快别闹,叫人听见笑话呢。”
那范宝珠扬着唇,像一柄刚出鞘的匕首,“叫夫人们瞧笑话,我们家这个孩子,你们都是晓得的,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话稍微说重了,生怕对不住太太在天之灵,可轻了,他又不改。我纵有一百二十分的苦心,硬是拿他没法子。”
席上争相安慰,“难,满京里谁不晓得你的难处?等大些就好了。”
“姨娘别伤心,等大些懂了事,会明白您的一番慈心。”
奚桓还不懂无奈是何物,只觉一身的肝勇像捶在了一团棉花上,泄尽他浑身的力。他只得恹恹地绕席过去牵花绸的手,“姑妈,咱们不理他们,回去坐着玩儿。”
众人见此,各自安席,好像一切如初,只有花绸发生了变化。她僵硬着骨头,颤着下巴抽出手,仿佛是把卑微的自己由这富贵人间抽了身,沉默着离席。
奚桓要追,不妨被庄萃袅一把拽住,“哪里去?好好儿在厅上坐着,外头人多繁杂,在这里同妹妹玩耍才好。”
他不住朝外挣,远远地伸着一条胳膊够花绸的影子,口里喊着:“姑妈、姑妈!等等我、等我我……”
那声音渐渐添了哭腔,花绸却没听见,她袅袅的裙角似一缕烟,飘离了喧嚣,走到外头,觉得身在寒潭,心在云端,飘飘忽忽地悬在冷风里。
恍见范韫倩带着丫头由后头抄上来,与她并肩擦裙地走着,没说话。忍了好一阵,花绸忍不住先怆然开口,“韫倩,我要说那金锁不是我拿,你信吗?”
二人与钗裙翻飞的婆子丫头们背道而驰,韫倩在那些紫翠嫣然的虚影里挽上她的胳膊,“信。”
她软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安慰的笑,“其实你们家姨娘和二太太也知道不是你拿的,不过只有是你拿的,她们才能保住脸面。”
花绸暗忖一阵,垂着下巴讪笑,“你说得是,是我糊涂了,还拼命凑上去解说。其实说破天也没用,根本没人在意到底我是不是罪魁。”
“瞧,你想明白了,也不算糊涂。你从前不是问我,为什么明知道太太不喜欢我,还不让着纱雾,只管跟她吵闹?我如今告诉你,就算我顺服,该罚我的也照样寻个由头罚我,我何苦白白受那窝囊气?”
说着,韫倩咬着牙关发笑,目中泄出一丝痛快,“她在上头压着我,我就在下头压着她女儿,大家都别想痛快!”
热辣辣的太阳底下,花绸还是觉得骨头里发寒,“可我与你不一样,你再如何,终归是那家里的正经人口。我与我娘,是投奔来的,住着人家的屋子,使着人家的下人,没立场,也没底气。”
韫倩贴着她,两个孤女肩叠肩地依偎取暖,“你今天这桩事儿,在我身上不知发生多少遭了,叫你浑身张一百张嘴也难辨,这就是她们惯常的花招。往后但凡家里丢了东西,头一个就来问你,出了差错,也第一个拿你问罪,你往后遇到这种事儿,千万绕着道走。”
“我往前都是绕着走,谁知今儿不妨,竟撞到我身上来。”
苦笑中,韫倩将她晃一晃,“嗳,我再告诉你,你们家那位霸王,你可离他远着些。我们太太打他的主意呢,一向擘画着将纱雾定给他。你们与他父子俩走动近了,若往后这门亲事不成,我爹和太太,少不得要说是你们母女撺掇的。”
花绸杏眼圆睁,“这哪里是我们外人能插上话儿的?他们家少爷的婚事,自然父母来定。父母不答应,怎么不怨父母,倒来怨我们?”
“这就叫柿子捡软的捏,事有不成,他们心里起了怨,总不好怨大老爷与姨娘,只好怨到你们身上来。谁让这府里,就你们母女两个辈分大?你们不顶着这口黑锅,叫谁顶着去?就跟今儿这桩事一样,不说你偷的,还说谁去?”
半晌,花绸由喉间滚出低沉细柔的叹息,“谢谢你韫倩,还肯信我,还肯与我说这些话。”
“嗳,口里谢的可不算,听见讲你们院儿里隔了个厨房,你去寻的吃给我。席上闹得那样,什么也没好好吃,饿得人头昏。”
玳筵正辉煌,里里外外的管弦繁乐在风里拉扯,花绸于世不容的尴尬身躯在这一天,在锦绣繁华里暗淡下去,开始拖着沉重的影艰涩游移。
这场小风波像碎石投海,在外头荡开微妙的涟漪,伴随一场初雪,悬在妇人们长舌尖上的流言递嬗传开——奚家来投奔的远亲是个“德有缺行有失”的乡下野丫头。
花家母女虽久困绣楼,也渐渐有所耳闻,愈发谨慎克己起来,甚少外出,既不滋事,也不惹麻烦。每日只将绣帘低垂,颇有与世隔绝的姿态。
这厢雪落停,阳光投进来,衬得屋内益发亮堂,榻下拢着炭盆,烧的是柴炭,有些呛人,屋里偶闻咳嗽声。
奚缎云在炕几上摘菜,不住叹息,“红藕,屋里熏暖和了,你们还是开窗透透气,小姑娘家家的,落下个咳嗽的毛病倒不好。”
说着,又一叹,“绸袄,今年委屈了你,生辰都没好好办一办,就胡乱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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