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高兴了,挪两步过去,不端不正地朝花绸作揖,“侄儿奚桓,恭请姑母康安。”
说到“恭请”二字时,把下头的话囫囵滚出喉间,好像不耐烦,自个儿蹒着小腿,踅到对过椅上坐着,脸上挂着不乐意。
花绸到底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暗忖大约是下晌进府时,园中多了那两句嘴惹得这魔王不高兴。眼下只将个雨润红姿的下巴低低垂着,再不敢多讲一句。
局促的安静里,范宝珠窥一眼榻角搁着的那双虎头鞋,不知是发了善心,还是要在客人面前立立威严,提起另一双黑靴冲奚桓扬一扬,“亏你姑妈给你做了这一双鞋,你见了人,这般没礼,要是我,将鞋丢到池子里去,才不给你!”
金线云纹一闪一闪地,将奚桓的眼拔弄过去,那对黑漆漆的瞳孔一霎亮起来。
可朝花绸调目过来时,又想起她方才也跟着笑,把他“男子汉”的一颗自尊心笑得没了体面。
他还是恼,将一条腿搭在梳背椅的扶手上,把脸朝向窗外,“那你就扔了好了,谁稀罕?这样的鞋,我没有那一堆,也有那一堆!”
花绸抬眉,透过密密的睫毛,窥见他气鼓鼓的腮,心里暗笑,面上不敢,只朝范宝珠吐着体贴的话,“范嫂嫂,这料子也不大好,穿上恐怕磨脚,扔了也不妨事的。”
廊下双燕斗衔泥,叽叽喳喳地,吵得奚桓心烦。
更心烦的是,范宝珠折了鞋面,递给身边站着那年轻妇人,“这么好的针脚,扔了多可惜。月琴,我记得你儿子也这样一般大的脚,拿给他穿去,别辜负了他姑妈的心意。”
奚桓骤听,小脑袋瓜不由自主地拨过来盯着月琴,眼睁睁瞧着她接过黑靴,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喜气挂在眉梢,活脱脱像是对他的挑衅。
厅内孩童意气,妇人莺语,太太少爷们都打了个照面,只是奚甯奚峦两位老爷还不曾见到。
范宝珠说不必等,先打发花绸母女二人吃了晚饭,安排住到了二门内离莲池最近的一处院落。
这偌大的池子叫风雨湖,院题匾额名“莲花颠”,夕阳坠落,阑干掐月痕,因临水,又是初夏,蚊虫格外多。
花绸瞧她娘在正屋内整理行装,自个儿握着把蒲扇在帐里打蚊子,“娘,这范嫂嫂虽是庶女出身,可也是鸿胪寺少卿家的小姐,怎么会嫁给大表哥做妾?”
奚缎云一头把衣裳折在靠墙的柜橱内,一头笑,“你不知道,这范宝珠从前在闺中时就爱慕你大哥哥,扬言非他不嫁。这范家呢,又想攀你大哥哥的势,就借机将此事宣扬出去,闹得满城风雨,说他家女儿如何如何茶饭不思,如何如何相思成疾。”
“倒还有赶着上门做妾的?”
奚缎云阖了箱笼,擎着银釭走回帐间,“那得看是什么样的门第。闹成这样,你先大嫂嫂是个心善的,不忍心见她老死闺中,就一味劝说你大哥哥抬她进门。你大哥哥也是个正直的,想着抬她进来,好吃好喝待着就是。”
花绸独在卧房里坐着,将自己缩在床角,帐中透着慵昏的烛光,罩在她荏弱的肩上,显得有些可怜,“我好像记着,原先的嫂嫂比眼前的这位范姨娘好看许多。”
“你那么小还能记得?那回是你大表哥到扬州查办税务,膝下还没桓儿,就将你大表嫂带着一道去玩耍。就住在咱们家,你爹那时候还只是县丞,家里清贫,他们夫妻俩倒不嫌,在我们家住了近一月才走。”
“我那时四岁,怎么不记得?”花绸抱着膝,拂理着裙,“她相貌好,待人亲切,相貌与大少爷有几分相似。”
说到此节,奚缎云嘻出声,端着个白玉香炉过来,与花绸一齐牵了被角熏香,“那个魔王,小小年纪,竟能将长辈拿捏住。要不说女人呐,还是有个好娘家最要紧,你瞧你先大表嫂的出身,内阁首辅的女儿!如今就是她没了,凭他是谁,也不敢给她儿子苦头吃。”
“我瞧这侄子也不简单,”花绸旋了个腿,软软跪在翠绿的褥子上,穿着藕粉的纱氅,像绿池清波里冒出来的水芙蓉,“您瞧他,五岁就跟个霸王似的,谁都怕他。只怕大了不好管束,倒成了那起纨绔子弟,带累家里。”
奚缎云将被子搁下,又取了个织金锦软枕来熏,“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譬如你大表哥,现任着这么大的官,如此风光,独子却五岁了还没启蒙,大字不认得一个。”
说着,她将额头抬起,上头无端端挤出几条细纹,也挤出个凄凄婉婉的笑颜,“我们丫头倒好,十岁的年纪,却比那些十七八的还懂事。只可惜,你爹去得早,没有造下个好娘家让你依靠。”
“娘说什么呢?”花绸捡起扇,一个胳膊圈着双膝,展放细眉,“爹虽是个小小县官,却为官清正,我走到哪里,心里都为有这样的爹骄傲。”
“娘只怕,往后你嫁到单家,娘回了扬州,你在他们家受欺负。那单家虽在朝廷里没多大实权,可好歹是有个世袭罔替的侯爵在。那单煜晗,听你两个表嫂讲,生得仪表堂堂,眼下又任太常寺丞,从五品的官,这样的人,少不得风流。”
“他风流他的,我往后嫁过去,操持好家务,照顾好他的起居,总不会有错。既没错,谁还找茬欺负我不成?”
月在中霄,香闺静掩,这就算在京城落了脚。窗外的月魄爬在花绸尚且豆蔻的脸上,恬静里总有几分迷惘的期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