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绸扭头瞧一眼那奚桓,见他遥遥站在一颗豆槐树下头,也在往这边瞧。两人远远一对眼,他不知怎么的,像是被人捉了脏,一股脑提着衣摆跑了。
好容易遐暨上房里,榻上坐着位妍丽妇人,满头珠翠,头上凤口里吐出一颗红玛瑙,正坠眉心,摇曳风情。
这便是奚家大房里的妾室范宝珠,因原配太太早年病故,如今是她当家。见几人进来,她懒懒地迎下榻几步,不大端正地福个身,“这两位就是姑妈与表妹?恕我无礼,还不曾见过。”
奚缎云忙蹲身回礼,将花绸拉上前来,“绸袄,这是你大表哥的爱妾,快问安。”
花绸轻垂眼皮,袅袅福身,“大嫂嫂康安。”
“妹妹免礼。”范宝珠虚托她一把,使身边丫头上茶果点心,媚色昏昏地落回榻上,“姑妈妹妹快请坐,还不知你们提前了两日来,大老爷今儿在户部当值,也不得空回来拜见,二位别见怪。”
那头里上了茶,母女俩却都拘束着不吃。
那范宝珠笑笑,欹身歪在炕几上,指尖下坠着把银红绢丝扇,正拨动阳光打着转,“好在我早叫人收拾了一处院子出来,姑妈与妹妹只管先踏实住下,等明儿老爷回来了,再向您请安。”
“嗳,多谢姨娘费心。”
骤听见“姨娘”二字,范宝珠脸色微凝,目光收回来,端起青釉盅呷口茶,“嗨,都是一门子的亲戚,客气什么?”
听这半冷半凉的语气,奚缎云恍觉自己说错了话。这范宝珠虽是长房奚甯之妾,可如今操持满府家务,最不愿听人提及妾室身份。
正值尴尬之际,倏闻外头窸窸窣窣的珠翠响,须臾在流金溢银的屏风后头,错出来一位曼妙妇人,狭长眼,杨柳眉,笑得十二分亲切,“姑妈与妹妹到了?我才在家听见,忙不赢地就赶来见。”
这位是二老爷奚峦的正妻冯照妆,奚缎云早年见过,也算老相识,忙引花绸上前拜会,“绸袄,这是你二表哥的媳妇,要叫二嫂嫂。”
花绸跟着乖顺福身,“见过二嫂嫂。”
冯照妆挥着条绣牡丹的绢子,将花绸搀起来打量,“哟,那年姑妈与姑父在京,妹妹还在姑妈肚子里呢,如今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快坐快坐。”
这般说着,走到榻上,朝那范宝珠睨一眼,笑音里似藏了软绵绵的一把针,“大哥哥与大嫂嫂成亲时,姑父与姑妈来家中坐过席,姨娘是后头纳进门的,大约不认得。”
那范宝珠听见,剔她一眼,不搭茬,仍旧与奚缎云说话:“从前不认得,如今认了也是一样的。姑妈与妹妹到了我家,可别见外,往后常来与我说笑才好。这时候到,可吃过饭没有?”
见这妯娌两个隐有机锋,奚缎云不敢造次,含笑点头,“吃过了,谢姨娘想着。”言毕,只推花绸将带来的礼奉上。
跟来的小丫头抱上来一个包袱皮,花绸解开,捧出一件蝶纹桃粉苏罗对襟褂递到范宝珠面前,又取一件连枝纹的紫缎掩襟衫捧到冯照妆眼前,“二位嫂嫂赏眼瞧瞧,还能凑合穿不?”
范宝珠不过笑笑,将衣裳折好交给丫头。
倒是冯照妆搁下盅,狭长的眼往下一垂,指端拂过针脚,像是喜欢,“好、真是比活计上的人做得好。表妹小小的年纪,懂事又体贴,那单家有福囖!”
原来花绸定了一门亲事,是嫁到京中候门单家做填房,这回上京,就是预备着等花绸年满十六好发嫁。
这一叨扰就是五六年,奚缎云心里过意不去,眼里也兜满愧色,“说起来还要没脸没皮地叨扰府上好几年,真是叫我无地自容。”
“嗨,姑妈又说这些客气话儿。”冯照妆甩甩绢子,一脸的轻快。
没什么不轻快的,花绸母女虽说是在奚府里住着,可与那单家商议好的,进京发嫁,单府里出银子养活。
横竖使不着他奚家的银两,不过是借地方住着,借人口使唤着,这妯娌二人自然没什么好讲。
说到那单家,冯照妆倒拂一把鬓,将胳膊肘搭在炕几上,眼皮轻坠,手上搓着绢子玩耍,“单家是好门第,又是定国候爵的门户。那单煜晗我也见过,仪表堂堂,今年二十一,过六年,也才二十七。”
奚缎云莞尔颔首,又见她将细细的眼角斜瞥,唇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虽说原先娶了位夫人,不过没两年就生病去了,倒不打紧。这原配没了也有没了的好处,要不然,哪里会叫别人当家?姨娘,您说是吧?”
范宝珠理理绢子,勾着唇薄笑,“什么都叫二太太说了,我还说什么?”
榻上两张朱唇各含讥讽,两对笑眼暗藏软剑,榻下有奚缎云应答如流,花绸独自坐着,说不上话,兀地将整副弱骨头往椅背上缩一缩。
冯照妆窥见范宝珠两团胭脂浮在煞白的腮上,愈发得了意,“好在呢,这原配死了,倒死得干净,膝下无子无女,表妹用不着给人当继母,乐得自在。不像我们府里那位活祖宗,成日把姨娘气得心肝暴跳,也拿他没法子。”
这回连奚缎云也不知如何搭话,只陪着笑脸,端起茶来遮了半张脸,妄图躲避着妯娌间的暗涌。
刚搁下盅,又听冯照妆追着眼过来,“大少爷就是早年大嫂嫂为我们奚家生下的嫡长子,姑妈还记得吧?他的名字还是大哥哥写信到扬州请姑父给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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