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睡觉受了凉,半夜发起烧来。
仲钦小时候不常生病,一生病就来势汹汹。仲芳菲总说男孩儿生病不能太娇惯,发烧咳嗽什么的熬一熬就过去了,婶婶听得多了,便也照着做。
所以那天晚上婶婶没送他去医院,只是先将他哄睡着,然后照例去给他煮姜糖水喝。
筒子楼里都是小户型,屋里没有单独的厨房,只在每层楼走廊尽头有个敞开的公共厨房。
婶婶开了火熬姜汤,自己坐在旁边小凳子上守着。
守着守着……就打起盹儿来。
婶婶是个寡妇,年纪比仲芳菲大二十多岁,丈夫早亡,也没有后代,一个人活得辛苦,身上落下不少毛病,晚上有些嗜睡。
于是那晚一觉睡过去,就再没有醒来。
小仲钦发着烧,梦里迷迷糊糊的,说是睡着,实际相当于半晕。
弥漫的烟雾没能把他熏醒,直到房梁被火烧穿,一块木头掉下来砸在他屁股上。夏天太热没盖被子,木块很快烧穿薄薄的衣料,烫得他从梦中惊醒。
深夜里一片寂静,火光漫天,却什么也无法看清,总让人觉得黑。
小仲钦被吓得大哭大叫,爬起来跑到窗边,费力地扯开窗帘,拼命大喊:“着火了!着火了!”
没有任何回应。
因为这个屋子根本就没有窗户,只有一个虚假的窗框,挂着自欺欺人的帘布。
地面烫得能刮下一层皮,仲钦脚尖刚挨到一点便连忙缩回床上,他又开始哭着喊“婶婶”、喊“妈妈”,都没有回应。
烟雾愈发浓重,呼吸也逐渐困难,仲钦想起学校里教的知识,把床头柜上几个水瓶里的水全部淋在毛毯上,将自己裹起来,脸埋进去艰难地呼吸,同时不停呼救。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终于传来一点动静,有人用力撞开了他的门,喊道:“小家伙别怕!叔叔来救你了!”
是消防员。
仲钦看见那身制服仿佛看见了救世主,正要答应,却见那位安慰他的叔叔身后猛地扑来一簇火,热浪涌入,他却被牢牢挡在高大的身影后面。
消防员一把抱住他往外面冲,走廊里弥漫着尸体烧焦的气味,仲钦垂头对上一双未曾瞑目的、饱含惊恐的眼,刹那间连哭也忘了。
走廊尽头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消防员将他从那里放下去,顺着吊绳滑下,底下有人稳稳接住了他。
“那个哥哥呢?”仲钦惊惶回头,焦急地问身边几个人,“那个哥哥呢?他不出来吗?”
“小朋友乖乖的,哥哥还有别人要救,很快就会……”
安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身后传来巨大一声轰响,随后那高高的楼房整个倒塌下来,万籁俱寂,一切生机都被掩埋在尘土下。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仲钦听见有人在吼:“别发愣!先把小孩儿送去医院!他烧伤了!其余人继续抢救!”
仲钦张了张嘴,想问那个哥哥还活着吗,却怎么也不敢问出口。
他一路呆呆地被送到医院,看见旁边还有几个和他一起被救出来的人,烧伤都比他厉害,医院房间内除了消毒水的味道就是被烧焦的气味。
除了难以忍耐的痛苦的呻.吟,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医生赶到,说要给他处理烧伤的地方,让他别怕,疼就叫出来。
仲钦埋头咬着身下的褥子,一声也没吭。
夜还很长,伤口处理好后,仲钦趴在病床上睡不着,沉默地听着外间隐约传来的议论声。
“半夜着火,谁能知道啊?好多人梦里就被烧死了……”
“听说一整栋楼就救出三十多个,还死了两个消防员……”
“还有送进医院也没救活的,唉,可惜了……”
医院里一片混乱,直到第二天才恢复秩序。早晨医生护士过来查房,看见仲钦时都愣了一下。
“怎么还有个这么小的小朋友,一会儿给他换个病房吧。”一位女医生过来检查完他的伤口,压低声音对旁边的护士说,“这个房间里的人都伤重,小孩儿心理脆弱,别让他看见这些。”
“好。”护士不忍地瞧了瞧仲钦,忍不住反驳,“这都看了一晚上了……”
医生瞪她一眼:“及时止损!”
随后又看向仲钦,温柔地问:“小朋友,你还有亲人吗?记不记得他们的电话呀?”
仲钦犹豫一会儿,点点头,小声回答:“我记得我妈妈的。”
“那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让她来医院好不好呀?”医生掏出手机递给他,“跟妈妈说你受了伤,让她来医院照顾你。”
仲钦乖乖接过手机,拨出仲芳菲的号码。
许久,那边接起来,熟悉的声音问:“哪位?”
“妈妈……”仲钦憋了一晚上的眼泪瞬间决堤,“是我……”
电话对面沉默两秒,冷淡地说:“你打错了。”随后挂断电话。
仲钦怔怔地握着手机,喃喃道:“没错啊……”
“小朋友,你再看看,是不是号码拨错了?”医生凑近来问,“咱们重新打一次好不好?”
仲钦埋头想认真看看自己拨出的号码有没有错,可泪水糊住了眼睛,他半天没能认清楚。
“我不会记错的……”他翻来覆去地将号码背了好几遍,焦急地啜泣道,“我记得就是这个号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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