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低沉的鼓乐击破台上的寂静,惊醒满堂,盖过观众席窸窸窣窣响动的议论声, 随后一声一声加重,紧密地敲在鼓膜和胸腔上,震得空气都跟着发麻发颤,仿佛夏末傍晚在天际压得极低的云雨,呼吸间有些窒闷。
鼓是战鼓,古人所谓建鼓整列,是战时的信号,入耳大气磅礴,苍凉沉郁,夹杂着萧萧风声。
台上的苏迢迢喉间微动,等到鼓声越发急促,成了山雨欲来之势,她的琵琶声才骤然点破,手指轮动,弦音天瀑般一线泻下,听得人的后脊绷紧。还没等喘过气,就听弦上一颗一颗清脆饱满的音跃出,铁器一般铮然作响,一下子挑破战鼓擂动所带来的沉闷气氛,带着天光乍破一般的锋锐之气,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所谓“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大约如是。
台上的打光由此褪去血色,成了银白的一束,以至于舞台中央的苏迢迢在这种时候看起来也如出鞘的利剑一般,紧抱着手中的琵琶,随着渐起的乐声一点点挺直腰脊,光线洒落,剑似的白芒贴上她高挺的鼻梁,黑发红唇,意气风发。
陆礼看着她,喉结微动,不知道是她的琵琶太激越,还是她在这个时候过于耀眼,他的心跳被鼓声催得极快,和鼓膜一同震动着,理论上在紧张和兴奋状态下会分泌的肾上腺素在这种时候让人晕眩,随后被她的琵琶摧枯拉朽地击溃、消灭、扫荡一空。
直到入阵曲在神经绷到极致时开始变奏,节拍渐缓,气势却仍旧高昂,台下的观众找到间隙,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陆礼直到这时才发现身边竟然多了一个人,微微侧目,发现是于商达。
他今天既不是观众又不是工作人员,不知道是怎么混进来的,眼下收到陆礼的目光,咧开嘴跟他打了个招呼:“今晚刚好有时间,我就过来看看……”
陆礼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掠,下一秒就转了回去,并不打算接话。
然而他的声音依旧在边上细细碎碎:“不过没想到啊,咱们学妹还真会弹琵琶,就是她今天这衣服……”
“先把嘴闭上。”陆礼拧眉,出声打断。
如果是平时,他可能还会耐心地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但现在不行,她的表演拢共才几分钟,不能在这种人身上浪费一秒。
于商达吃了个瘪,没法发作,只好老实闭上嘴。
伴奏中一段短促的鼓点过后,琵琶声再起。苏迢迢素白的长指在弦上快速摇动,筋骨分明,玉轴一般,绞弦的声音有些嘈杂,琵琶的铜筋铁骨迸发出战场上的厮杀之声,几欲断裂,玉指纤纤,寒光练练,凌厉而肃杀,底下观众的心跟着被旋紧,高高提起。
我欲狂饮琵琶曲,千军万马从中来*。
但就在琵琶声紧绷到极致时,调子再次一转,又是长串的扫弦,飒沓如流星。琵琶踏着鼓声一节一节向上攀登,以破竹之势带起金戈之声,势如奔马,气贯长虹。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曲中仿佛有风声烈烈,军旗招招,四面八方,千军万马,让人热血沸腾。
然而很快,大捷过后就是大悲,台上灯光随着曲调中渐起的寂寞哀愁一点一点熄灭,苏迢迢在光影中黯淡下去,只剩一个窈窕却昂扬的轮廓。
琵琶因此走向式微,和鼓声紧密低沉地堆叠在一起,旧战场的硝烟落幕,书中英雄也早已饮鸩而亡,琵琶声嘶,战鼓力竭,往事成空,如梦似幻,只留余音回响。
最后一声鼓的震动逐渐消散后,舞台上的灯光再次大亮,表演结束,苏迢迢抱着琵琶落落起身,鞠躬谢幕。
陆礼在台下远远看着她,清澈的眸子落入她身侧灿烂的光,明灭沉浮,有些出神。
谁知道下一秒,身侧就传来煞风景的咋呼:“我操,我想起来了,我之前就说苏迢迢像还珠格格里面皇帝的那个老相好,那人也会弹琵琶,叫什么来着?穿红衣服的……哦!叫夏莹莹!”
陆礼的思绪骤然被打乱,更何况他说的还是这种毫无营养的废话,不由抿了抿唇,带了几分恼火地深吸一口气。
但这会儿他让他闭嘴,于商达得以继续嚼人舌根:“就是学妹今天这衣服穿得怪怪的,穿那种修身旗袍多好啊,抱个琵琶,把腿露出来,她身材又好,看起来不是贼有味道……”
要不是这头陆礼已经自动屏蔽了耳边的噪音,没听见他的话,这会儿估计都想给他一嘴巴子。
眼下只发现苏迢迢刚表演完节目,看起来有点晕乎乎的,起身抱着琵琶就闷头往另一侧后台的方向走,直到被对面的工作人员提醒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扶额,快步往他们的方向来。
刚才她演出的时候,陆礼能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的侧脸看,然而这会儿径直对上她的目光,不免跟着紧张起来,清了清嗓子,默默挺直腰杆。
一旁谬荷看某人已经被勾了魂,根本没听见于商达的话,才好心接上话茬:“于商达,把你那些恶心的念头给我收一收,少在那儿意淫了。苏迢迢今天弹的是入阵曲,有杀气,能斩邪祟的,小心把你给斩了。”
“我怎么就……”于商达刚想说什么,抬头就看苏迢迢已经在自己面前,被点破想法后自觉心虚,只好把话吞了回去。
苏迢迢一时半会儿还没从曲子里走出来,下台阶时看到底下这几个熟悉的人,脚步一顿,怔了半晌才意识到他们刚刚估计也看到她的表演了,只好略显生疏地弯起嘴角,冲他们礼貌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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