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祁实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卢玄慎扶着床榻站着,大脑还有些晕沉,总觉得……昨夜忘记的东西似乎有些多,甚至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也一并被忘记了。
但到底还有余力思考。
琼州,琼州。
别人不了解,他却是再了解不过。
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
正如许多贬官怀着厌恶和畏惧描述的那般,琼州低处僻远,人烟寥寥,他初任琼州刺史那年,全琼州之地登记在册的民户不足五千户,离任时也才堪堪过了五千之数,全琼州税收甚至比不上江南富裕之地的一个县,当然,深山密林里的夷民是不在其内的,但即便算上那些未开化的野人,那地方仍旧是地广人稀,是遍地瘴疠,蚊虫蛇蚁的乐园,却是人的地狱,不少罪犯贬官,便死在了那里,就连他,就连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他,也在刚到那鬼地方时大病了一场。
所以,哪怕是一州刺史,也没人会觉得那是个好差使。
这样一个地方,她会让她那小驸马去?
无怪乎卢祁实会以为她是以退为进,是借此向陛下博求更多利益。
他也不信她真的想要如此。
所以,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
“看,这里便是琼州。”
一根纤长白净的手指,轻轻按在泛黄的舆图上,从京城,到大河,蜿蜒南下过大江,再至岭南崇山峻岭,湖广两粤之地,最后,在南粤最南,凸起的一个尖尖小角,又越过一道窄窄的海峡,终于停到一片孤悬海外的青翠岛屿上。
“琼州湿热,有毒蛇虫蚁和瘴气时疠,因此人烟稀少,向来作为流放贬谪之地,但是,你知道吗?琼州绝不是一些人口中无一是处的地方。”
“稻黍菽麦,京城及左近一年一熟,向南至江南,则可一年两熟或三熟,再往南这些地方,则可一年三熟,琼州也是如此。而除琼州外,此地还有崖州、儋州、振州、万安州四州,共五州二十二县,数十万顷疆域,若再计上周边小岛,泱泱大洋,占地之广,更是不可胜数,这样大一个地方,这样作物可一年三熟的地方,怎么会一无是处呢?当然,琼州有瘴疠,但我听孙宁远说,那些深山密林里,也生活着不少当地夷民,既然当地人可以在瘴疠中活下去,就说明瘴疠并非无法应对和适应,只要有办法应对,那就没什么可怕的。而且——琼州靠海。”
纤长白指从那海岛上挥起,挥向那舆图界限之外,以靛青色颜料涂抹,示意为海洋的地方,似一只离弦的箭羽,落向不知何处的青冥。
“大海之外,有林邑、尼婆罗、扶南、真腊、天竺……其中不乏与我大梁有商贸往来之地。”
“而如今岭南以南,良港有交州、广州两地,但琼州位处交广更南方,与交广隔海相望,守住琼州,便是守住了交广,甚至若是水文允许——琼州为什么不能成为下一个交州、广州呢?”
……
乐安终于收了手指,将目光转向面前的少年,眼里闪烁着亮光与笑意。
睢鹭的目光跟随着她的手指,又重新转回到她脸上,脑海中还在仔细忖度着她方才那滔滔不绝的一番话。
于是,不禁也和她一样唇角上扬,面露微笑。
并不独是因为她描述中的那个遥远的似乎很美好的琼州。
更是因为,她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
从做出那个决定后,她似乎就一直很开心。
今日一大早,便拉着他去找了黄骧,回来后,又兴致勃勃地拉着他来书房翻地理志,看舆图。
舆图地理志这种东西,普通人难得一见,尤其是完整的舆图,根本无从得见,作为一个前普通书生,与乐安结识之前,睢鹭自然也没有见过什么舆图,更遑论是涵括了整个大梁疆域的完整舆图,因此普天之下,四海九州,无数地域于他而言,往往只是知晓一个名字,知道大致的方位和远近,别的,便乏于了解了。
但她很熟悉。
大至一道,小至一县,从南到北,从东至西,她几乎是闭眼可指,并且对其疆域范围、山林良田亩数、人口丁户等等均熟稔于心。
这也不奇怪。
她的出身决定了她能够接触到这样的东西,而之后她的作为,则让她不得不熟悉这些东西。
睢鹭知道,乐安其实并没有亲自去过那些她在舆图上烂熟于心的地方,莫说琼州,她甚至没有出过京畿之地,此前几十年,她到过最远的,便是七王之乱时躲避的京畿几个县镇。
甚至就连他,走过的地方都比她更多更远。
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却从不只是京畿一处。
天子虽幽居深宫,甚至终身不离京,但作为执掌天下,统御四海之人,便必须心怀天下,高瞻远瞩,近至京畿,远至边疆,视为一同。
她不曾做过名义上的君王,但她曾经的经历和所作所为,却又实实在在与君王无异。
所以她的心里眼里,也是整个天下。
可是这天下却早已不容她沾染。
她只能困于京城,甚至囿于后院,哪怕看再多遍舆图和地理志,也只是当闲书闲图一般看着,因为她不是君王,甚至不是朝臣,因此无权置喙。
可是现在,当她说起琼州,当她说起这个世人眼中的蛮荒之地能有什么作为,她是那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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