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时,乐安提起这个话题。
李承平脸上惬意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 变得郑重凝肃起来, “嗯。”他点点头。
乐安笑笑,随即,便细细地跟他讲了起来, 讲她跟崔静之都聊了些什么,做了什么利益交换, 给了什么许诺,桩桩件件,巨细无遗,几乎全部复述出来——甚至连中午在崔家吃了什么菜都提了一嘴。
只是唯独没有提,与崔静之最后的那段对答。
等到讲完,暮色已经深沉地看不清人。
“你该回宫了。”
乐安看看天色, 便道。
“唉……”这下, 换李承平唉声叹气, “要不今晚就不回去了吧?今日的折子我都批完了才出宫的。姑姑, 你留我住一晚可好,我看枕玉阁就不错, 我都好久没住过枕玉阁了。”
准确地讲, 是打从亲政以后, 就再也不曾住过了。
当然, 皇帝陛下下榻枕玉阁,闲杂人等,自然要统统滚出去啦。
可乐安却摇头,一把子粉碎了李承平的美梦。
“那可不行, 折子批完了也不行。”
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动不动就留宿亲戚家的道理,如今的皇宫才是他的“家”,是比旁人更不能抛舍、甚至等闲不得离开须臾的存在,更何况——
“承平,”在李承平又要抗议之前,乐安忽然叫他的名字。
“明日,乃至之后的不知多少日,你还有许多硬仗要打。”乐安直视他的眼睛,说道。
“虽说崔静之这边问题不大了,明日议事,你把卢玄慎也加上,卢攸应该不会反对,届时汤明钧起头,清流随上,崔静之卢玄慎便会跟着赞成,如此你便并非孤立无可依。可说到底,清流人少势弱,卢玄慎身份尴尬,崔家也不是崔静之一个人的崔家,尤其那些跟其他世家牵连甚深的,早已如同气连枝,牵一动百,崔家如此,其他家更如此——所以现在,你仍旧是以寡敌众的。”
所以,不是说乐安起了个头,就能直接把后面所有的路都给他铺平了,等在李承平面前的,仍旧是实打实的硬仗,而硬仗,是要消耗无数精力的,丝毫不容分心,不容轻忽。
闻言,李承平眉宇间的天真痴顽逐渐消失,缓慢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我知晓的,姑姑。”
乐安笑,送他到房门前。
到了门前,李承平便示意她不必再送,自行下了门前的台阶,跟乐安挥挥手:“那么姑姑,我走了。”
乐安站在台阶上。
李承平早已长大,身高也早已超过了她,两人站一起,乐安头顶只到他肩膀,连说话,都要仰望他,除非此时,她站在台阶上,而他站在台阶下。
她站在高处,低头往下望,于是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个需要仰望她的孩子。
“承平。”她又叫他的名字。
“嗯。”似乎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李承平这一声应答,声音有些轻,语调却有些沉,头也微微低了下去。
“就把这,当作一次大考吧。”乐安说。
李承平年幼时,乐安常常考校他功课,一月一小测,三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规律严谨,从无断歇,要求甚至比帝师还严厉。不过,从他长大以后,从他的视线能与她齐平以后,乐安便再也不曾考过他了。
所以,听到乐安再一次说出这个曾经让他一听就冷汗直冒的词,就算早有准备,李承平也不禁愣了一下。
然而随即,便又听——
“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站在台阶上,乐安最后一次,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道。
*
李承平回到皇宫时,已是夜色深沉,有在宫城办公的官员,如中书、门下二省的,此时都已离宫回家,而各宫各殿,也都已点起了灯火。
四下里很寂静。
李承平从马车里出来,望着眼前长长的路,站立了一会儿,随即,挥退了宫人抬上的轿辇,又让宫人不要近身,只在后面远远地跟着,随即他便孤身一人,慢慢地、静静地走。
走过朱红琉璃瓦的宫墙,走过雕龙汉白玉的御道,走过三省议事的政事堂,一直走到内宫大门,天子居所。
灯火通明,巍峨耸立,却是他的“家”,只有他一人的“家”。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走过一遭。
从京城之外到京城,从皇城之外到皇城,再从大内之外到大内。
最终到达那个最高、最高的位置。
只不过那时,他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始终有一个人在旁,牵着他的手,告诉他——“承平,往前走。”
那时他人小,腿短,走不了远路,走到半道两腿酸痛,便喊累,要她抱。
可她拒绝抱他。
“承平,往前走,不要停,看到那座宫殿了吗?最高最漂亮的那座,那里,就是你以后要待一生的地方,你要很努力,才能走过去,更要很努力,才能一直待在那里。”
“我会陪你走过去,但不可能替你走过去,谁也不能替你走过去,你终归要靠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用那么温柔,又那么严厉的语气对他说话。
就像方才,她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大考那样。
以致明明那时他还那么小,明明还完全不懂她话里的深意,却还是把那番话,牢牢地记了下来。
那一次,走过之后,他不再是天真愚顽的普通孩童,而是万民簇拥的天子圣人。可再万民簇拥,再高高在上,他的身旁,他的身前,也总还有她,替他遮风挡雨,教他处事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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