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你,齐家自诩书香门第,诗礼传家,齐老夫人却连敬语都忘了怎么说了?需要我教您怎么称呼一位品秩远在您之上的公主吗?”
她收敛了笑,声音冷如冰,利如刀,明明音量不大,甚至身躯也只能与齐老夫人平视,但莫名地,却叫人觉得她是居高临下的,是在俯视着齐老夫人。
更莫名地,叫人心虚胆寒。
中庭一片死寂。
远远仍然喧闹着,香客们的说笑交谈声,僧人的诵经声,风声,鸟声,扑簌簌花落声,而近处,却是全然的一片死寂,从未见过乐安这副模样的年轻小姑娘们吓得两腿战战,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出,而齐老夫人……
她曾经是见过乐安这副模样的,只不过,显然,好日子过太久,忘了。
无妨,乐安这就让她想起来。
“公、公主……”
齐老夫人喃喃着,嗫嚅着,忽然,双膝一软,“噗通!”
跪倒在乐安面前。
“是老身……糊涂……”
她俯下身,深深地,向乐安拜伏。
中庭比方才更加死寂。
小姑娘们瞪大了双眼。
乐安低下头,看着这个曾被自己唤过“婆母”的女人。
她头发已经斑白,身躯伛偻,穿着灰褐色衣衫的身躯紧贴着泥土的庭院地面,乍一看,不像一个人,倒像是只巨大的、趴伏在地面上的虫子。
卑微而可怜。
可又怪谁呢。
满庭死寂中,乐安什么都没有再说,拂袖而去。
今天,也仗势欺人了呢。
*
乐安直接去了供奉着她母亲先孝慈皇后牌位的大殿。
大慈恩寺方丈知晓她要来,早早摒退了闲杂人等,此时偌大的大殿再无旁人,乐安进了殿,对今日跟着她的四位侍女道:“不用陪我,你们随意去玩吧。”
侍女们知晓她习惯,不多说什么,欠身退下,去了大殿旁边可供休息的偏殿。
乐安没再在意侍女动向,只安静地,一步步走到孝慈皇后的牌位前,在沙弥早放好的蒲团上跪下。
面前就是孝慈皇后的牌位,红木为座,金漆做底,不到半臂长的一块木牌,却似乎就代表了乐安的母亲。
乐安没见过她的母亲。
她一生下,孝慈皇后就因产后血崩而去世了,据说孝慈皇后生第一胎,也就是乐安的胞兄、李承平的父亲时,便十分凶险,身体垮了许多,到怀上乐安时,也并没有好多少,乐安还未降生,御医便隐晦地说太子妃这胎凶多吉少,弄不好,一尸两命,及早做出选择,还能保住其一。
乐安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她被生下,她的母亲死去。
所以她的父亲登基后,为她母亲追封谥号为孝慈,牌位也得以被单独供奉在大慈恩寺。
所以乐安从小就是个没娘的孩子。
父亲新娶的太子妃对她不苛待不亲近,侧妃侍女们敬她怕她,所以她知道母亲这一概念的存在,但却似乎从未清楚,真正的母子母女,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直到她成亲,有了另一位世俗意义上,地位形同母亲的“婆母”。
她的第一任驸马出身世家,婆母是典型的世家夫人,不管私底下如何,面上都对她恭谨而客气,连与驸马母子相处时,都同样恭谨客气,所展现的慈爱都仿佛戴着面具的假笑,就好像父亲后娶的那位太子妃一样。
乐安察觉不出婆母和父皇的皇后的差别。或许久了会有什么变化?但乐安没来得及体验,因为,没多久,七王之乱便来了。
七王之乱后,乐安下嫁齐庸言。
而这一次,时间终于足够久,久到乐安终于可以以旁观的角度,无比清晰地看到齐庸言与齐老夫人之间的母子情。
和乐安相反,齐庸言父亲早逝,是齐老夫人将他带大。
齐老夫人是个很谨慎、很守规矩的人,生平最怕的,便是被人指点、被人说不守规矩。
可这样一个人,却屡次“为了”儿子,对乐安以下犯上。
为了齐庸言的官声,她不满乐安牝鸡司晨,干涉朝政。
为了齐庸言的子嗣,她绞尽脑汁,谋划着为齐庸言纳妾。
为了齐庸言的前途,她又能在得罪乐安后放下所有尊严与傲气,像牛马一样向乐安跪地乞求。
……
她曾经说,为了儿子,她什么都能做,因为这就是母亲。
她还说,就好像乐安的母亲孝慈皇后,也是为了乐安,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乐安觉得她似乎说的对,可又似乎不对。
她觉得她似乎应该为这被世人称颂赞美的“母爱”而感动,可实际上,她没有感动,她只觉得恶心又可怜。
因为她看不到齐老夫人这个人。
她的喜好,她的生活,她的目标,她的存在……统统都没有。乐安只看到,一个被“齐庸言母亲”这个身份所束缚着的——怪物。
如果这就是“母亲”的话,那么她宁愿不要母亲,也不做任何人的母亲。
甚至她时常想,为什么当初她的母亲没有活下来呢?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乐安——那时还不是乐安,而只是个还未降生的胚胎——而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呢?
是真的“母爱”,还是无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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