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博士看向那娘子,只淡淡一笑:“不然呢?”
那娘子见博士并未责怪自己无礼插嘴,赶忙起来补了一礼,又道:“学生并无质疑之意,只是觉得有些夸大。”
云珏支着脑袋看了那人一眼,眼神无波无澜。
孙博士神色未变,只问:“哪里夸大?”
这娘子并非真心找茬,而是真心疑惑:“学生幼时读卧冰求鲤,固然深感孝心之贵,却也生疑,寒冬腊月,当真寻不到一处卖鱼的?学生曾在冬日里见过父兄垂钓,哪怕河水结冰,只需开一小口便可如常垂钓,哪里需要整个人伏到冰上?”
言下之意,似乎那孝顺之名是靠装模作样得来。
推彼及此,那小娘子又道:“先帝自开国以来一向施行仁政,恩及万民,又怎么会让军种士兵行如此残酷之事?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了天理自然,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如此决策,真的不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吗?”
孙博士闻言,细眉高挑,下意识看了云珏一眼,见其仍是支头静听的样子。
她轻笑一声:“郑娘子可听过,‘何不食肉糜’?”
那发言的郑娘子一愣,没有接话。
孙博士并无苛责之意,只是摇摇头:“诸位娘子生于长安,入户是高床软枕,出门是车马软骄,未曾尝过千钧一发的紧迫危机,自然无法了解以血肉之躯投身战斗,争取哪怕一分胜算的无奈,倘若有绝对的太平盛世,别说是以更周到的方式保卫将士身躯安康,便是兵器入库,马放南山又何妨,可惜,世上哪有绝对。”
当孙博士说这番话时,云珏忽然转过头看了过来,盯着孙博士的目光略带审视。
孙博士留意到她,话语一转:“云娘子将门出身,或许会更熟悉些战事的残酷,不知云娘子可愿为大家讲述一二?”
忽然被点名,云珏愣了一下。
一双双眼睛看了过来,她四下一看,只能站起来,向博士一拜:“学生无话可说。”
教舍里隐隐起了些骚动,这骚动轻易盖过了教舍之外传来的些微动静。
谁都知道孙博士被云珏将过一军,自那以后,孙博士根本不招惹云珏,今日发问也全无发难之意,更像是挑着云珏能说会说的来问。
可这样她都不买账,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旁人尚且这样想,孙博士亦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就在这时,云珏又道:“正如孙博士所说,战争之残酷与无奈,非经历者不敢断言。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去亲历。”
“家母曾告诉学生,人活于世,一时的天真烂漫是人性自然,一世的天真烂漫是天赐福命。是以,比起追溯战争残酷,学生更愿憧憬博士口中的太平盛世,最好无人能见血染江河,无人曾闻尸横山川。愿普天之下,王土之中,人人都能守得这份天真,安然一生。”
少女音色平润,神情肃穆,竟让整个教舍都陷入一片寂静,连刚才答话的郑娘子都痴痴看着她,更别提以为自己又要陷入尴尬的孙博士,此刻看云珏的眼神都变了。
云珏看向孙博士,认真道:“是以,博士之请,学生实在无话可说,但学生有惑,想请教博士。”
孙博士不觉端正坐姿,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回道:“但问无妨。”
云珏:“方才博士同学生们讲述战事时,不仅描述生动,还同时列举诸位娘子熟悉的感受来类比,虽不能同日而语,但更胜万语千言,此外,凡遇数目总是特别清楚,譬如以少胜多时的参战人数,又或几场大战的伤亡人数,战场地形山高水深。学生觉得,博士不像道听途说,更像是仔细确认过。”
一旁的娘子们闻言,皆露出恍然之色,她们方才听得太专注,都未过多思考博士的表述方式。
譬如她们不懂两军对阵兵马埋伏时的紧张与专注,可她们幼时都学过规矩礼仪,行走坐卧一练就是几个时辰,礼教嬷嬷目光如炬,稍稍动一下偷个懒就会被发现,受罚受责是家常便饭。
她们处在温室之中或站或坐,一动不动半个时辰都腰酸背痛,若是直接藏于野外,风吹日晒雨淋都不可动,是何等滋味。
她们动一动,只是一顿责骂,他们动一动,可能就是暴露自己,丢掉性命。
现在想想,博士的比喻的确不像信口拈来,更像自己琢磨过。
孙博士很意外云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自从小榜首事件之后,她对云珏的看法,就是不找茬就该阿弥陀佛。
但此刻,她顾不上太多吃惊,而是将目光转向在座每一个人:“方才对诸位娘子讲述之言,确然是我平日里查阅过的,就连那些比喻,也是我闲来无事自己尝试的法子。云娘子说的不错,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经历一场战乱,你们生来尊贵,人生匆匆,或许一眨眼就过去了。”
“但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又何尝不是早早葬送性命?战功多以数目计较,但在我眼中,这些数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尤其会是普通的数字?若连后世享受之人连这个数字都记不住,读不懂,委实不该。”
“你们大可一辈子守着这份天真烂漫,但与此同时,也不该对往事一无所知,用这份天真烂漫去将沉重的历史想的无足轻重,甚至质疑它虚有其表。”
“正如圣人开设女学教治国之道设实务课业,未必是要你们舍了女儿情怀与姿态,同男子一般走入朝堂指点江山,而是希望你们至少能知其然。不至于在方寸之地呆久了,面对血粼粼的过往时,也只会用方寸之目来看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