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之下,入夜后除了蟋蟀虫鸣,有一处地方热闹如昼,那就是安宁河。
安宁河虽然占了安宁二字,但却和这层意思毫不相关,它既不安也不宁,白天黑夜地热闹喧嚣,安城无一处能与之相比。
河的两岸妓院酒肆林立,夜夜灯红酒绿,不宽的河面让两旁的灯光照出粼粼波光,远远听到画舫传来柔媚的歌声,不知是那艘船上的歌姬开了嗓。
上不了船的人聚在河边,听得如痴如醉,这曲终了,另艘画舫的花魁争奇斗艳地让乐师开奏,悠悠地唱出时兴的新曲。
这烟花柳巷之地也分三六九等,河边的青楼不是人人可去,身上子儿少的去不了,若是身上钱袋不鼓,进去喝上一壶酒,再叫上个姑娘,听曲玩乐一宿,那明早一看钱袋不够,人可就未必出得来。
而河中的画舫,就不是钱给够就让上去的,进去得有个听着响亮的身份,什么少爷公子,举人老爷,皇亲国戚,一个个名头扔出去能把河边讨饭似的醉汉吓得酒醒八分。
这天入夜,纪老爷就被一群纨绔们簇拥着进了河上盛名响彻安城的画舫──云仙阁。
这位爷名头可大,安城首富,生意遍天下,族中有位当朝贵妃,添上了一层皇亲国戚的关系,本就高人三等,这下不伦是生意还是地位都卯足了劲儿往高处抬,让人伸长了脖子敬仰。
纪老爷为人尚算低调,但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兴趣,爱年轻貌美的女子,得空就往烟花柳巷里钻,几年内就把家里后院塞满了,满了就休,休了再娶,还偏爱给风尘女子赎身。
谁不知道纪老爷妾室成群,风流成性,男人都爱跟他喝花酒,攀关系。
前两天云仙阁新花魁上任,纪老爷忙生意没来,这天让狐朋狗友请来了,终于瞧见那据说美得不可方物的花魁──凡秋。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凡秋薄施粉黛,身穿薄荷绿素衣,比抹了浓妆的名妓还要光彩夺目。
纪老爷其实兴致缺缺,还要装出一副美人惹我心乱如火的模样,凡秋每唱一曲,纪老爷都捧场至极,碎银票子从二楼雅座往下砸,那哄闹声能传出三里地,震得河水簸荡。
可惜凡秋卖艺不卖身,再是垂涎也只有观看的份儿。
“可惜了,可惜了。”李念探头去看那在台上唱曲儿的美人,口中啧啧赞叹,“纪禾啊,你说这凡秋长了这张脸,却不卖身,不可惜了吗?”
纪禾扔了粒花生进口,瞟一眼那盈盈欠身退场的女子,道:“对她来说,不见得,对你,当然是可惜了。”
李念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看看对面那位俊美非凡,二十有五就是身缠万贯的老爷,真是让人心生羡慕,他嘿嘿一笑:“别说你对这样的美人还看不上眼。”
纪禾闻言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李念一眼,嗤笑了一声:“叫老鸨来。”
李念一听就知道,今后这凡秋是再也不用在云仙阁卖唱了,得回家给纪老爷一个人唱曲儿。
他暗道一声可惜,转头把老鸨叫来。
纪禾跟老鸨点名今晚要凡秋陪。
笑眯眯的老鸨登时面有难色:“多谢纪老爷抬爱,但是咱们凡秋卖艺不卖身……”
纪禾在老鸨说话之间,又是一杯酒下肚,他头也没抬地说:“想要多少?”
老鸨千得罪万不敬也不敢得罪纪老爷,更加不敢对他不敬,想死不想混的除外。
“这这这……这不是银子的问题,纪老爷,凡秋的卖身契只给云仙阁卖了艺,咱们打开门做生意,对立对外都得讲诚信……”
纪老爷不好惹,但是凡秋身后那位不算爷的也难缠。
老鸨一想到凡秋的弟弟就头疼。
“哦,”纪老爷终于给面子正视老鸨,忽而起身,摆摆手往外走,“那我给凡秋赎身,多少钱你说了算,以后她就是卖艺又卖身了。”
这一出在云仙阁里已经上演了好几回,每回老鸨都是又心疼又高兴,纪老爷眼光毒得很,好几次把她新请来的绝色姑娘要了做妾侍,她数银子数得高兴,但是又心疼没了一个绝好的门面。
老鸨跟着纪老爷出去,一路好说好歹,跟到纪老爷进了常年包住的屋里也没能说动纪老爷分毫,被轰了出来,只听里面传来一句:“给你一炷香时间,让人过来。”
话中隐隐有威胁之意。
老鸨一听脸都白了,转头匆匆忙忙找到凡秋,一下鞭子一颗糖,七分恐吓三分卖惨,凡秋听了,妩媚的眼角垂了下来,哀哀地叹气,知道她没有任何选择。
老鸨一看就知道搞定了,松了口气。
“我不答应!”
窗户突然被啪地推开,一个高挑的身影跳了进来。
屋子里两个人齐齐吓了一跳,朝那忽然出现的人看去,老鸨脸有怒意,叉着腰,指着来人骂道:“有点规矩没有,知不知羞,女子的屋里你也敢进来!”
“这是我姐的屋子,我当然敢进来,那么大反应干什么,心虚?”
来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英挺少年,个子窜到了让人羡慕的高度,面容和凡秋五六份相似,眉眼盛气逼人。
“这是云仙阁,不是你家,你家爱怎么进怎么进,在云仙阁就是不行,别忘记你姐卖身给云仙阁了!”
凡秋哀求地看向少年:“小辞,别闹了。”
南辞看了看鼻孔朝天的老鸨,又看看自家姐姐,深呼吸几下,硬生生咽了怒气。
他不愿意姐姐为此伤神,遂将凌厉的目光看向老鸨:“你刚才说,纪禾要为姐姐赎身?”
老鸨:“没错,凡秋,这是你的福分,多少人挤破头也想进纪府呢,你就别不识好歹了,卖身给纪老爷,总好过卖给无数人。”
南辞忍不住出声:“当初说好姐姐是卖艺不卖身的。”
老鸨摆摆手,揉了揉太阳穴:“若是在云仙阁,我当然能做主,可现在纪老爷出声,我也没办法,凡秋,我没亏待过你,你看着办吧。”
刚才说了一通话,老鸨嗓子有点沙哑,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
南辞眉头紧皱,他目光深深地看向姐姐,摇了摇头,“姐,我不会让你到纪府做妾的,不图富贵,日后我只希望你嫁个好人家。”
弟弟懂事,也心疼姐姐,凡秋心下安慰,掩去脸上的苦楚,状若轻松地笑了笑,安抚道:“在人间,不图富贵如何能过得好,我自愿卖给云仙阁不就是因为当初安葬爹妈的钱都没有,还要还债……再说,那可是纪老爷,咱们不愿意也得愿意。”
“是我没用。”
南辞脱力似的坐在凡秋旁边,垂头丧气,那么高大的人了,却让比他矮一个头的姐姐摸着头顶安慰。
“当时你还小,我让你好好读书,你跑去学武……”
“我学武不耽误读书。”
“我知道你厉害,”凡秋是个温柔的人,她的话也很有力量,“以后我进了纪府管不了你那么多,我知道你懂事,也就放心了。”
凡秋比南辞大了几年,长姐如母,南辞向来听她的话。
但是这一次,事关姐姐终身大事,南辞不能退让,因为他知道纪禾的恶名,一个风流成性的男人,边娶边休,把女子接到府上,过几年就把人赶走,这还不够,还日常流连烟花之地,挥霍成性。
屋子里沉默下来,老鸨等不了了,一炷香时间快过,她站起来催促凡秋,让她换上衣裳,去纪老爷的房间。
凡秋应了声好,让南辞出去。
南辞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气,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嚯地站起来,两下手刀劈晕了凡秋和老鸨,他把姐姐移到床上,老鸨仍在贵妃椅,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房间,锁了门。
凡秋是云仙阁里唯一卖艺不不卖身的,凭着一副好嗓子,从城郊卖唱,唱到了云仙阁,因为身份特殊,南辞又护着她,南辞竟也在云仙阁混了个脸熟。
他长得好看,平时有礼,轻易就打听出纪禾住在哪一处。
一炷香时间过去,纪禾其实早就忘了,他倒头在房里呼呼大睡,全然不知进来了人,直到脸上被拍了几下,睡眼惺忪地醒来,便看见一张剑眉星目的脸,一时哑然,心道这张脸好看得快赶上他了。
又忽然想到,他叫来的是女子,虽然这人和那凡秋有几分相似,但怎么看都是男子,难道下了妆容,那凡秋竟然是个男人?!
纪禾吓了一跳。
“凡秋”说话了,声音又低又沉:“你替我姐姐赎身可以,但是不可以让她到府里做妾。”
话说得硬邦邦的,什么人敢跟纪老爷这么说话?没大没小。
纪禾一皱眉,长袖一挥:“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替我做决定?”
他喝得脸色泛红,已经有七八分醉,喜怒不怎么受控,脾气比清醒的时候大,分分钟贴合了他在南辞心目中嚣张跋扈,独断专行的恶人模样。
南辞心道富人果然没有仁爱之心。
他被纪禾一袖子扇得后退一步,气得握紧了拳头。
纪禾毫不见外地倒回去床上,懒懒地吩咐道:“别废话,凡秋呢,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她,让她来侍候我,一个青楼女子不做妾,难道妄想做正妻么……哼,笑话。”
倏地,他领口猛地被人一手抓起来,被迫抬起了半身,他一睁眼,就看到少年稚气未退的俊脸充斥着怒火,少年狠狠道:“你就别妄想凡秋了,今晚我来侍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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