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了片刻,宣宁推说近日事务繁多,让人安排到访之人食宿供其舟车劳顿后早些安歇。苏小冬以为他身子不适才早早将人打发走,待人散尽了,她凑到他身边探了探他的额头,问:“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宣宁摇头,眼睛却直直盯着议事堂外的长阶。
岑溪在长阶尽头已经等了一会了,待人散尽了,才走进议事堂里来,问宣宁:“明英带回来了,刚刚进山门,你想见见他吗?”
见他?见他的大哥吗?是该见见,那是他自小最依赖的大哥,那是他豁出了性命要去换他健康安乐的大哥。他为了救他的大哥服了许多年延灵散经脉损毁,他为了救他的大哥不折手段杀死怀空谷送来的许多个少年,他为了救他的大哥亲手剖下南溪脊柱上的一块骨头,他为了救他的大哥拼着被血丝草耗尽气血也要为他带回紫金板……
这些年,为了让大哥能重新站起来,宣宁吃了许多苦,他无怨无悔,甚至大哥差点与小冬成亲,他也理解那是有难言的苦衷。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大哥要告诉颜韧之破阵之法?
究竟是为什么?
是双风居的风景不够美,还是母亲和他待大哥还不够好?
宣宁的眉头紧了紧,轻轻咳嗽一声,只觉得心头猛然一抽,他沉默了半晌:“先不见了,找个客房安置他,等母亲入土为安后再说。”
岑溪走后,宣宁只觉得胸口的疼痛愈加剧烈,低低地喊了一声苏小冬的名字,身子便慢慢从圈椅中滑了下去。好在苏小冬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来得及将他扶住,让他重新靠在椅子上坐好。可低头却见他面色青紫,口唇发绀,苍白的手指紧紧扣在心口,十指几乎要生生他单薄的胸口穿过去一般,苏小冬心里又痛又慌,强作镇定地从宣宁摸出他胸口用绳子串着的一只小瓶,从里头到处两颗药丸喂入他口中,握着他的手焦急地喊他。
莫问昨夜为宣宁把过脉便同苏小冬说过,如今宣宁身子各处经脉脏器都衰败得厉害,随时都可能突发病痛。而到了如今,莫问确也已经无能为力,只能为他开些固本培元的方子,让他能有力气撑过一回便算是赚了一回。
疼痛消退后,宣宁觉得身上乏力得很,迷迷糊糊听见苏小冬带着哭腔在一旁喊他,挣扎着睁开眼,果真看到小姑娘握着他的手双眼通红。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胸腔震了震,只发出孱弱的气音,他反手握了握苏小冬,笑道:“没事,就是早晨起得早,累了。”
“那我扶你回寒石院,再睡一觉。”
宣宁摇头:“就在这里睡吧,我走不动了。你去帮我把门关了,别叫人看见。”
“好。”苏小冬乖巧地去将门窗都掩上,从屏风后的圈椅上拿了一张白狐皮和一个绸面的垫子,将软垫垫在宣宁身后,拿狐皮将他裹住,自己搬了另一张凳子来坐在他身旁,搂住他的身子,令他沉睡有所倚靠能舒服些。
一切准备就绪,苏小冬心满意足,开心道:“好了,你睡……”话音未落,却见宣宁已经软软向后仰去,正仰靠在她肩头,不知是累极了睡去,还是体力难支昏厥了过去。
等了两日,陆陆续续又到了一些分部领头人。纵使无回峰风光不同往日,可从四面赶来相送的人不少,明细风的最后一程走得并不算凄凉。宣宁将她葬在老阁主、明霁风身旁。他记起他与她留在双风居的那一晚,她说过,这里是她与明霁风一起长大的地方,便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竟是一语成谶,她这一辈子,生于此,长于此,爱于此,恨于此,也死于此。
人群散后,明英被寒鸦带到墓园里来。宣宁不言其他,替他点了三炷香递到他手边,平淡道:“先上香吧。”
明英恍若未见,不答话,也不伸手去接。
宣宁压着气,执意将那三炷香举到他手边,声音渐冷:“给母亲上香。”
明英抬手一拂,三炷香被挥到宣宁手上,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烫了三个红点。苏小冬急得一把将明英脱开,拉着宣宁退了几步,骂了声:“疯子!”低头便拉起宣宁的手查看伤口,心疼地直往他手背上吹气,跟哄孩子似地念叨:“没事啊,不疼的不疼的。”
“苏小冬,你不是我的妻子吗?怎么却跟我的好弟弟搂搂抱抱?”明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故作恍然大悟状,“明细风喜欢自己的亲哥哥,你喜欢自己夫君的亲弟弟,无回峰上的女人一个个果真都了不得!”
“闭嘴!”
纵使伤病在身,宣宁要对付明英依然犹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眨眼之间他便已闪身至明英面前,只听得两声脆响,明英白皙的脸上浮出两个鲜红掌印。
明英愣了一愣,旋即恼羞成怒,照着宣宁胸口用力一推:“我是你大哥,你竟然打我!”
宣宁气血溃败,凝血不易,前几日的外伤好不容易刚刚凝血结出薄薄一层血痂,被明英一把按在伤口上,便又撕裂开来。他今日着麻布素衣,血色很快便透出来,在一片缟素中分外刺眼。宣宁被苏小冬扶住,低头忍过一阵晕眩,目光幽冷地看着明英,问:“为何不能打你?你难道不该打吗?”
明英被寒鸦反剪双手,恨道:“你凭什么打我?”
“凭那一日鸾凤阁统共死了五十三人,重伤六十八人,另有九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够不够?”宣宁轻轻推开苏小冬,伸手解开衣裳,扯开缚在伤口上的绷带,他精瘦的胸膛上有两处箭伤,伤口极深此时仍在往外渗着血水,另一道刀伤自左胸划下贯穿至侧腰,血肉微微外翻着,除了这两处伤看着极为骇人外,还有不知多少处伤口稍浅稍窄,相比之下不值一提。他走到明英面前,道:“不够的话,再加上这一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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