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宣宁第一次杀幼童。他将万家姐弟二人的尸首平放在地上,解了自己的披风将他们盖上,在他们的尸首旁站了很久。他想起李家村被屠时,他亲眼见过遍地横尸里有他的玩伴,明明恨极了那些对老人幼童下手的人,可这一日,他却成了自己最恨的人。
鸾凤阁的规矩,买凶者匿名投信,写明刺杀之人,并预先支付一半酬劳。为防笔迹泄露买凶者信息,那封信会被送入临书阁誊写一遍再转到一组十二院里执行任务的人手中,任何人不许追查买凶者来历。可那一回,宣宁没遵守鸾凤阁的规矩,想方设法查到了究竟是谁想要杀万里远一家。
事情已经过去几年,如今宣宁冷眼看着院子里一身锦缎绫罗气宇轩昂的万里行,只见他看向明细风的目光里满是愤怒与仇怨,借刀杀人者义愤填膺地对一把刀叫嚷着要杀人偿命,这世道实在玄妙至极!宣宁忍不住笑出声:“万庄主自己也说了,万里远一家四口的尸首上是打了鸾凤印的。鸾凤阁拿人钱财□□,若万庄主真心要报仇,应该去找那□□之人,而不是来找我们这把被借去杀人的刀。”
万里行生性多疑,当初投给鸾凤阁要其刺杀大哥万里远的那封信不敢假他人之手,是他亲手所书。万里远一家惨死,他登上明镜山庄庄主之位后,想到鸾凤阁临书阁里存了一份他亲手所书的买凶弑兄的罪证,心中惴惴。本来那封信安安生生地存在鸾凤阁里,数十年后化作飞灰,也便无事了,偏偏颜韧之召集江湖同道围剿鸾凤,万里行便坐立不安起来,思前想后决定索性加入颜韧之,攻入鸾凤阁后偷偷放一把火烧了临书阁,此后死无对证,才算一劳永逸。
万里行心里有暗鬼,听宣宁这样说,冷哼一声,不再搭话。除却怀空谷与鸾凤阁确有旧仇,在场诸人多是因为门派里死了人却找不着仇家,可旧仇未报又脸上无光,想着跟着上无回峰来追着鸾凤阁砍一刀,便算是给报仇一事出了力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如今宣宁挑明了,像是往噼里啪啦冒着火星烧得正旺的柴火上劈头盖脸地泼了一盆冰水,吵吵嚷嚷的人群顷刻间偃旗息鼓,不肯多话。
一时间满院的人三缄其口无人应话,明细风将目光从自己的手指甲上移开,笑道:“既然师出无名,那就散了吧,鸾凤阁地方小,我就不留各位吃饭了。”
“等等。”院子里传出个苍老低沉的声音,明细风抬腿欲走又被喊了回来。她回头看去只见人群让出一条道来,自人群最末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清秋山掌门俞青崖身后站定。俞青崖拉着那少年走到前头:“少阁主言之有理,我多嘴问一句,我这徒儿名叫祝念仇,他来寻仇,可算是名正言顺?”
祝念仇的名字一出,满座哗然。当年鸾凤阁血洗晴回谷可谓惨无人性,听说明细风甚至让人去祝氏祠堂翻出家谱来,将祝氏族人尸首一具一具取来核实姓名,当日未在晴回谷的人也未能逃过此劫,在那之后的数年里终被赶尽杀绝,是以近十几年来江湖上祝氏子弟已经绝迹,不曾想清秋山竟为祝氏留下来了一线血脉,今日还将他带上了无回峰。
俞青崖解释道:“当年我师妹许青挽与晴回谷二弟子祝菘情投意合结为连理,祝氏一族遇害时,恰好她与祝菘置气回了清秋山,才逃过一劫。祝氏被灭门后,师妹发现腹中已有祝菘骨血,但她忧思难解日渐病重,多亏清秋山医、武两修,清秋山上下以汤药和真气相护勉强吊住她的性命。饶是如此,生下念儿后,师妹很快还是撒手人寰。念儿生在清秋山长在清秋山,未入祝氏家谱,未以祝氏后人身份示人,才得以保住一命。”
听他说完,明细风抚掌而笑:“这些年来我从未中断过寻找祝氏与高氏后人,今日俞掌门替我送上门来,倒是我要道一声多谢了。”
“念儿今日上无回峰来是为了给家族报仇,只是明阁主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来对付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孩子未免让人笑话,不如让他与少阁主两个小辈过几招,若是输了,我这徒儿任你处置绝无怨言,若是赢了,希望明阁主自裁以告高、祝二族在天之灵,明阁主意下如何?”俞青崖边说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宣宁,他自小学医,深谙望闻问切之道,今日一见宣宁面色便发觉不妥,后来听他说话更觉气虚孱弱。俞青崖猜测,宣宁如今连站稳身子都是勉强,更是枉论与人动武。若是平日,祝念仇对上宣宁,怕是连他的一角衣袖都沾不到,可今日的情形来看却未必不能一搏,因而俞青崖才会提议让祝念仇与宣宁过招。
明细风看了宣宁一眼,只觉得相比之前,他的气色又差了几分,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脸色惨白得惊人。从神态步法来看,那个祝念仇似是功夫平平,可毕竟从没跟这人打过交道,宣宁如今身体情况太糟,她实在不想再让他涉险。于是明细风决定胡搅蛮缠到底:“祝氏灭族时,我家宁儿才六七岁,你要你徒儿找他寻仇,还讲不讲道理了?”
“不是要找他寻仇,只是与他过招,两人点到为止,不可互伤性命。”
明细风衣袖一摆,冷哼道:“想报仇就让你的宝贝徒弟来找我打,又想报仇,又想挑软柿子捏,好处岂能全让你占了?”
听了这话,站在她身旁的宣宁“噗嗤”一声笑出来。他从未在她面前笑得这样生动,明细风看着竟有些恍惚。宣宁笑着说:“我不是软柿子,这个小东西我能应付,您省着点力气罢,还有半院子的老家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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