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笑出声来,依旧愤怒着,睁着眼睛,好像要找到一个发泄口似的倾泻出来,“不是我的话,也可以对吗?反正不管是谁都好,赫尔曼、德莱特……甚至是伯爵家那两个双生子……只要能让你依靠,不管是谁都可以,对吗?”
“……”
“……哈,果然是被我说中了。”
罗兰如同被扎了个小孔的气球,就这样慢慢地、浑身的劲儿卸下来,“海洛茵,既然这样的话,趁我还没动手,你立刻离开这里——”
“离开?离开这儿,我去哪里?”
少女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地方能去,罗兰,你清楚的。我现在没有姓氏了,或者说,即使有,我也回不去那个家。两边的家,无论是哪一个,我都回不去。没有人能接纳我,我就是卡在深渊边缘的一只风筝,我既下不去,也上不来……”
“现在连你,也要驱逐我了吗?不是原本说好了,真到这一天,随时欢迎我来找你的吗?这才过了多久,半年也都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罗兰的错觉,他好像看到对面的少女眼角沁出水光。
她很快扯开他的手,低下头,不再注视他,也不让他看到她的脸。
这样一来,罗兰变得焦躁许多,他见到她的脸又讨厌,见不到又心焦,无论怎样,都像是在受着最严厉的酷刑。
“……可是,海洛茵,你是深深憎恶我的吧。”
在生命威胁下,被逼迫着说出了“我喜欢你”这样的谎言。罗兰一想到,假如是自己,对讨厌的人说这种直白的话,或许都要忍不住吐出来,海洛茵却说了,还说得如此真心实意,让人看不出半分端倪,甚至也骗过了他。
“那不重要。”
“……那重要。”罗兰喑哑地说。
“那不重要,在皇宫里你就告诫过我,无论我喜欢或者讨厌,你都无所谓的,只要能得到我——不是这样吗?”
“……”
“——不是这样。”
罗兰终于低下了头,第一次。
比昆特兰城沉没海底还要稀罕。
阮笙终于见到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光明神神殿尊贵的神使大人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现在,那对我来说重要了。”
他喃喃。
头顶的爱心玻璃光圈一闪一闪,数字跳动了一分多钟也没有停止。
车厢里就这样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死寂一般,只能听到车窗外原野上“呼呼——”“呼呼——”的风声和车轱辘缓慢前行,压过泥土路的轱辘轱辘声。
风吹进车窗,掀开窗帘。一丝阳光穿透进来,照在青年略有些迷惘的脸庞上。
“我不明白……但是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那对我来说变得重要了。它的重量,或许从几微克,变成了两克,或者三克——”
阮笙低头:“……但是人的心脏一共才多重?”
“……”
是啊。
“可是我们已经订婚了,不是吗?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和机会……我会带你体验这种感觉。”
“即使你知道,我一直在把你当做她人的替身?”
“是。”
罗兰死死地盯着阮笙说这话时的双眼,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微妙的情绪,他认为自己可以这样看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他不知道他试图看穿的少女,是死神。
可是海洛茵的眼神这样无懈可击,他一丝破绽也找不出来。
“……”
“是心里没底吗?”
“……”
“那么,选择一个吧。”
阮笙蓦地站起身。她猛地推开车厢的门,原野上呼啸的风灌了进来,直往他们的领口里钻,冰冷刺骨。
罗兰被她猝不及防的举止吓到,慌忙站起来,朝她伸手,“你……你要做什么!?别以为这样威胁我,我就会……”
阮笙失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呼——”
“呼呼呼——”
风声像是风箱一样抽动着,把不知名的远方的香气和冷气送下,不知不觉,马车已经行驶整个下午了,他们早就离开了沃米卡,来到一片原野——开满了星宵草的原野。
罗兰怔怔地看着大片大片的星宵草,熟悉的香气勾动了他深深刻在血脉里的回忆,让他的血管跳动着,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血液倒流,眼前只有浅黄色摇曳的星宵草平原,耳边只剩下心脏跳动时剧烈的嗡鸣声。
直到什么歌声把他拽了回来。
少女的歌声这样灵动、清透,像是刚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也想是深林里夜的精灵演奏的十四行诗。
——啊,他想起来了。
那是那时在学校的音乐剧公演上,她唱的一支角色曲。
……
“荒芜的夜晚,我在林间飘荡;
无尽的噩梦,我被野兽追逐;
……
野玫瑰绽放在泥土中,
波纹太阳将我驱逐。
黎明到来之前,
我被你的歌声唤醒;
朝阳出云之后,
死亡为我停驻。”
如果……
罗兰心想,如果她是塞壬,会唱出引人堕落,扣人心弦的歌声的话,那他一定就是船上无知又天真的水手。他第一次在一场局里面,感受到了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是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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