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7月6日】
医生说我不是腰肌劳损,是骨头里面长了东西。
女儿和儿子都不肯告诉我骨头里长得是什么东西,就连问宁德,他也不说。
所以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然怎么会瞒着我?
我又不傻。
活到五十,好多事情也想明白了。老大结婚了,老二和老三都考上大学,我没留着什么遗憾。等回头死了和老徐埋在一起,我也有脸对他说。
二十年没见了,不知道老徐在下面怎么样。之前每年烧纸,都梦不到他,这两天倒是一闭眼就能梦见了。
女儿不让我说这个,我一说,她就哭。
可人都有死的时候啊。
宁德也不让我说。
他说等我死了,他就离开北京,去远远的地方。
我不信。都七十的人了,之前连南方都不去,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折腾呢?
……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宋春娥过得很忙碌,并不是每一天都会记录。甚至经常间隔上一年两年的,才临时想起来临写上一篇。
所以花个十来分钟,这些日记就都看完了。
那些埋在往事里的线索被拧成绳、穿成线,把一段相差二十多岁的友情穿在了一起。彼此相互扶持,相互依偎,共同走过一段长长的日子。
温梦捧着这本日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徐静秋在此时开口:“其实最初在听到有人想要采访的时候,我还有点犹豫。毕竟现在做什么都讲究流量,媒体喜欢博人眼球的东西,观众们爱看的也是那些——万一接受采访的时候,我一句话没说对付。有人借着我的名字,对王叔或者我母亲胡编乱造些什么,那也挺糟心的。”
她停顿片刻,突然微笑起来,好像有很多感慨:“但是后来我想了想。年底我们也要搬家了,搬去楼房里面住。有些事如果不讲出来,等明年新厂街一拆迁,谁还会记得这条胡同呢?”
又有谁还会记得这些人呢?
屋内陷入漫长的沉寂。
徐静秋想了很久,打破了沉默,对李彦诺说:“我按您之前说的,在我母亲的遗物里找了很久。她小名里没有梅花,穿的用的也没有。所以《夏归》那幅画,应该和我母亲无关,是王叔画给其他人的。”
转过头来,她又对温梦说:“其实遗嘱不遗嘱的真的无所谓,王叔辛苦得来的钱,我也不想贪。只是请你不要把王叔写成孤僻的怪老头,好么?”
***
从宋春娥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车子依旧停在巷子口,出去要花上几分钟时间。而温梦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踩在旁人的人生卷轴上。
“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段故事。”许久后,她轻声开口。顿了一下,又道:“但我有一件事情想不通。”
“?”
“如果这样一段弥足珍贵的友情,都不足以让王宁德画出《夏归》的话,那么那幅画又是画给谁的呢?”
李彦诺停下脚步。
温梦也跟着停了下来。
然后她听见李彦诺说:“《夏归》就是画给宋春娥的。”
语气肯定,像是通过徐静秋刚刚的讲述,他已经摸到了事件真正的内核。
温梦怔住:“为什么?宋春娥的女儿刚才明明说……”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
路灯闪烁,照出李彦诺明确的轮廓。他停顿了片刻,续道:“而那些内容,被写进了王宁德未公开的遗嘱里。”
第29章 Chapter 28 他回来的原因(……
“王宁德在遗嘱里写了什么?”温梦几乎是第一时间发问, “难道宋春娥日记里的那些记录,和他所想的不一样吗?”
“一样。”李彦诺起初想要点头。思考片刻,又摇了下头:“又不大一样。”
因为王宁德留在保险柜里的遗嘱, 与其说是一份严谨的法律文件,不如说是临终之前的剖白和回忆。
每个字都由他本人亲手写成, 墨迹点滴, 笔锋遒劲。
而在那张按着手印的纸上,王宁德留下了这么一首内容并不算复杂的小诗:
《雪梅》
*
我于初秋时见她。
绢丝从她指间一寸寸滑过。
裱褙化在她专注的眼睛里, 是一抹消不掉的愁绪。
*
我于隆冬时见她。
雪压弯了枝丫,孩子们拿起粉笔在门楣上乱画, 吵闹着嬉戏。
而她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面, 肩上落着一朵艳红的梅, 满脸笑意。
*
我于晚春时见她。
她踩着柳絮走过漫长的街巷,话声隔着院墙传来。
我多么渴望走过去,去敲响她的院门, 去看一看她的笑脸, 去帮她把那朵梅花拾起——
可我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
*
我于盛夏时见她。
她独自留在了那里, 永远不会再凋谢。
而我懦弱的灵魂、腐朽的身体、仓皇的逃离, 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让我无法喘息。
我将用余生去忏悔。
——谨以《夏归》送与我未能说出口的挚爱, 送给我的缪斯, 送给那朵盛开在夏日里的雪梅。
……
李彦诺的讲述停止了。
借着昏暝的路灯,他看向温梦。胡同里有风刮过,树叶窸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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