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声呜咽。
她望着傅朝生,眼底只有一种无言的哀戚。
傅朝生忽然便觉得心痛如绞,她的一切神态与情绪,都牵动着他的所有。
那半颗心……
是那半颗心!
他还记得,见愁说,因这一颗心,他才有了“欲”,可“欲”也会让人这般痛不欲生吗?
太痛了。
他整个人都要蜷缩起来。
可他实在不想继续痛下去了,于是用力地伸出手去,竟然直接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血淋淋的半颗赤子心,便在里面跳动。
鲜血与妖血连接在一起,心上是红的,周遭却渐渐便成了蓝。
“嗤”地一声,傅朝生将这半颗心剜了出来,鲜血并妖血从他胸膛淌落。
“不痛了,该不痛了……”
他这样呢喃地念着,便将这半颗心掷在地上。
它静静地躺在尘埃里,停止了跳动。
傅朝生以为那自吞下这半颗心后的折磨,到此便该结束了。然而仅仅是在那心落到地上的下一刻,更剧烈的痛苦便侵袭而来!
没有了心,便向整个胸膛扩散!
甚至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重新变回了纯粹妖邪的恐惧……
为什么?
为什么还会痛?
没了这半颗赤子之心,所有的痛苦不该都停止了吗?
为什么,他还会痛?
无尽的不解,都在这一刻涌上了脑海,冲击着他固有的、懵懂的认知,他几乎下意识地想向见愁求助。
问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可他抬起头来,只望见见愁那一双含着痛苦与悲悯的泪眼……
于是轰然一声。
还有什么不清楚呢?
对人世的一切,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有时候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下意识地相信着身边人的话,而不会去怀疑。
苍白的面容上,无有血色,只有一抹忽然生出的愤怒,甚至是……
恨意。
傅朝生凝望着她,茫然且无措。
“你骗我,为什么骗我?我对你,分明不止是欲……”
见愁望着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傅朝生等了她很久,也没等到她开口,于是恍惚明白了什么,慢慢惨笑起来。他不懂,为何先让自己学会了情爱,又让自己学会了仇恨?
人,真的好难懂。
不仅是十九洲那些修士他看不懂,便是眼前的故友,他也没有看懂过。
没了那一颗赤子心,他周身为黑气所吞没的速度,突然便加快了,好似一下失去了原本的对手,没有了一切与它冲撞的阻碍之力,眨眼连他那一张脸也淹没。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崩毁了。
然后它们重新聚拢。
一点一点。
片刻后,便凝成先前傅朝生无论如何也未能凝出的人形。
只是再无昔日登天岛上,那少年青苔似陈旧的长袍了。
沉沉的暗蓝,像是厚重的夜色,压在他身上。
坚持很难,放弃却很容易。
一旦放弃之后,这世间事,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甚至连原本贯穿他周身的苦痛,都在这一刻消灭无踪。
傅朝生忽然能听到满世界的风声,雨声,水流声,云散声……
他的感知,无限地放大。
好像根本不用费力,只需要动那么一个念头,天地宇宙,生生灭灭,便都在他心中,又仿佛他本身,便是宇宙的部分。
蜉蝣深墨绿的瞳孔,竟然变成了晦暗的蓝,那曾爬满他脖颈的银纹,此刻只深深地熔铸在瞳孔的深处!
不再有妖邪之气,只有浅淡而纯粹的戾气!
唯一让见愁熟悉的,或许是那眸底,化不尽的伤……
半颗赤子心,是死物。
但它却成为一枚钥匙,打开了一扇封印的门,可以让情爱涌出来,也可以让仇恨涌出来。
而这心生之物,并不因心去而消。
这一刻,到底是该称他为“他”,还是“祂”呢?
傅朝生捡起了地上那散落的生死簿,放回了她身旁;又取出了昔日从她那儿借走的宙目,看了很久,才放在了生死簿旁。
或许……
少棘说的,未必都错吧?
他往见愁眉心注入了一股独属于神祇的力量,护住了她的神魂,也困住了她所有将要出口的话,只如当日在登天岛上与她促膝时一般,慢慢道:“我曾以为,我乃蜉蝣,我之所生,便是为这一族的命数。我也以为,这轮回之道,我能改之。如今才知,我连蜉蝣都不是,而这轮回之道,亦比我所想更为冷酷。天地宇宙,浩浩无极,我有自己当赴的命数……”
不要去——
不要去!
那是一种极度不安的预感,让见愁浑身都颤抖起来,红了眼眶,想要拦住他,可无论她心里的声音如何浩荡,亦无法发出半点!
“起于比目,终无比翼……”
傅朝生喃喃地念了一声,心里空落落一片,转身而去。只是才走到那岩洞边缘,便走不动了。
他默立良久,豁然回首,又回到她身旁。
她睁着一双红了的眼看他,清冷的面容上没了旧日不近人情的霜雪寒意,只有那种轻而易举能让他痛让他苦的伤怀。
不知情爱时,他尚敢胡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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