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
平日里,不过是指某一个念头忽然之间通达。
可在修士们的世界里,这一个词拥有着特别的意义。
它指的,是修士们在某一种机缘之下,沉浸入某个特殊的思考境界之中,快速迅疾而全面地得到某一种体悟,其时间有长有短。
短的自不必说,一弹指,一刹那,三五个呼吸。
长的便颇不一般了。
有的修士顿悟,会花去三五天,三五月,三五年,更有甚者,三五十年,三五百年!
于顿悟者的心念中,不过是短暂一个念头闪过的时间而已,尘俗世间的时光却很有可能已经匆匆流淌而过。
红颜化枯骨,青丝变白发。
心念间弹指一挥,说不定便已经耗尽了修士寿数,化作黄土一抔。
见愁方才的,算不上是顿悟,但却是的的确确地沉入了那种特殊的思考境界之中,求索而不能得,是以越陷越深。
所行之道越独、越笃,则所遇越艰、越险。
一念通达,拔了出来,自没有什么;可若是一念未明,拔不出来,或恐数百上千年后,旁人也不过在这楼下瞧见一堆枯骨罢了。
风吹来,身犹寒。
她留有余悸的目光从这满地的碎片上划过,也从那流散的酒液上划过,再抬起的时候,终于算是收拾起了有些纷乱的心绪,至少看上去还是满面的平静。
而后抬眸,重对上了曲正风那一双动也未动的眼。
冷凝得像是披了一身寒霜,许是见着她此时终于醒转过来,他才冷冷地笑了一声,竟又转身走了回去。
浓黑的身影掩入栏杆的另一头,见愁也看不见了。
她略有片刻的迟疑,可这兴许才是上天的机缘巧合吧?遇都遇到了,又怎么好这样转身就走?更何况他方才一声断喝,实是在帮她。
所以,迟疑也仅仅是那片刻。
片刻之后,她便方向一转,直接朝着这修建在路边的酒楼里面走去。
说也奇怪,虽是一家酒楼,可这深夜的时辰,大堂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些精致的桌椅摆放着,菜肴酒品的名字悬挂着。
见愁也不知这到底是到了哪片地界儿。
但无疑,不管这地方原本算是谁的地界儿,如今曲正风在,那便都是“剑皇治下”,倒也不用担心别的什么。
一座清漆木梯,便斜斜地放在东南角上。
进来之后,她一眼便看到了,但与此同时,也听到楼上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是几名女子。
隐隐笑着说话。
见愁也没想太多,照旧拾级而上,然而入目之所见,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这酒楼的二楼,也是冷冷清清,没有什么旁的客人了。
曲正风便坐在靠西北方向的栏杆旁,一张四方长案上摆着玉盘珍馐,皆取诸般珍奇灵兽身上可食之部位烹饪而成,琼浆美酒浮于夜光杯盏之中,倒映着天上朦胧的月色,却模糊了此刻饮酒之人的神情。
数名衣着或妖艳、或端庄的女修,则垂侍于旁侧。
方才她所听闻的笑声与说话声,大约便是她们发出。
见愁上来,既没有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她们轻而易举就能察觉到她的到来。
一时静默。
旁的人倒罢了,见愁都没怎么在意。
独独一个,让她没能移开目光。
也是一名女修,却可以说是所有人里最漂亮、最艳丽的那一个。
雍容馥郁犹如盛放之牡丹,华贵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水蛇腰一段,裹着一身色彩纷繁的裙袍。分明是太多太杂的色彩,可一旦被那些仿佛凝着金光的绣线一勾勒,竟都如棉花云朵一般柔软服帖,看上去有一种温和的韵致。
偏那一张脸,夺目似的艳。
仿佛要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她的身上,不让任何一个人逃开。
于是只这一瞬间,见愁便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许久前在左流悬价白银楼时见过的,妖魔道上新上位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
对方当然也看见了她。
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就已经坐在这里了,即便是见了,也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款款地起了身来,略略颔首。
“我当是谁,原来是崖山见愁道友,久仰,失敬。”
话说得很客气,可话里的意思,莫名让人有些不舒服。
见愁压下了这一点点的微妙,只觉得这一位来历神秘的沈腰,也颇有许多值得玩味之处。但妖魔道上的事情,她也不提。
当下只镇定自若还礼:“沈大司马,久仰了。”
她二人相互道礼,旁的女修却是相互望了一眼,竟不大敢说话。
敢说话的那个人偏偏不说话。
曲正风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感觉到,半点不知道见愁来了一般,端了杯盏中的酒喝下,又慢慢给自己倒上。
“咕嘟嘟。”
寂静的二楼中,只听得那酒液注入杯盏的声响。
沈腰听见了,目光在曲正风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回了见愁的身上,似乎闪过一点点的兴味,但接着便被那唇角绽放的嫣然笑容所代替。
“天姿国色”四字,或许便是因她而存在。
这一时只随意向那些女修摆了摆手,步态婀娜地走到见愁近处,略一眨眼道:“想来是断肠客遇断肠客,崖山人逢崖山人。事也谈得差不多了,我一个妖魔道上的外人,就不在此处讨人嫌了。二位有旧,只管慢慢地叙,明日星海的夜,还长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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