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剑深深插入泥地中,上面流着的血将泥土泅成褐红色。
而路之遥的师父正靠坐在竹下,脸色苍白,神情平静,再没有之前那般郁郁的模样。
她的眼角上钩,鼻子挺直,容貌十分艳丽,即便她成了这个样子,那与生俱来的锋利依旧不减分毫。
李弱水想起了说书人的形容。
——这红衣女子背着一把大剑,加上刀柄,直有她肩那么高,一放下来,擂台上的灰都扬起来不少。
一个锋利又明艳的女子,竟到了这个地步。
路之遥的师父伸出自己的双手,细细看着,这手上布满细小的疤痕,软弱无力,总是忍不住颤抖。
想当年,她可是凭一把大剑战群雄,以一手傀儡丝戏弄他人,如今却连筷子都有些拿不稳,走路也成问题,真是可笑。
被何温墨坑害后,她愤怒至极,恨不得将他的头拧下来,却还是难以摆脱感情的困扰,想要让他后悔。
她的视线落到路之遥的耳下,那两片随风而荡的红羽。
当年听说他要用这只鸡熬汤给徐思补身体,竟然还有些醋意,如今想来只有可笑。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发现自己拿不起剑、走不了路,再不能做那个英姿飒爽的“路之遥”,这爱便被恨所替代。
她唯一想的只有报仇,他们欺辱她,她就要十倍地讨回来。
如今大仇得报,她也不允许自己以这副身体苟活,这样活着于她而言是屈辱。
所以,她服毒了。
她要走了,留下自己这个十二岁的倒霉徒弟,遇上她,大概是他最倒霉的事。
她静默了一会儿,突然猛地咳嗽起来,路之遥站在一旁没有动作,她也只是咳自己的。
这咳嗽声久久没有停下,胸腔一同震动,声音也都变得沙哑起来。
竹林间吹过微风,带来淡淡的竹香,吹散了空气中的血腥气,吹落他袍角欲滴的血液。
他师父终于是停了咳嗽,喘了会儿气,将嘴角的血抹去后才抬眼看他,嗓音嘶哑。
“你叫什么来着?”
路之遥想了一会儿,这才开口:“应该是叫阿楚。”
“怎么像个小姑娘,不过你长得确实漂亮。”
他师父喘匀气,将视线转到上方,绿色的竹叶在蓝天中招摇,隐隐透出一些朝气的黄嫩。
“不想记起,这个名字看来你是不太喜欢,不如用我的吧。以前算过,这个名字好。”
她低下头,嗤笑一声,艳丽的眼睛里带着嘲讽,随后又将视线落到他身上。
“算命的说我这名字大贵,能遇良人和贵人。不过我是没有遇到,不如给你,也算师徒一场。
往后你就用我的名字,叫路之遥吧。”
“好。”
路之遥并没有异议,唇边带着笑地答应了他师父的提议。
他师父随手捡过一张掉落的竹叶,半绿半黄,被她扔到了身旁那个坑里。
“我这一生,前半生潇洒如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我也知道我性子桀骜,控制欲强,总会栽跟头,但没成想栽到了那个贱/人手里。
被他骗去了秘籍,锁到山庄里,挑了手脚筋,成了废人,今日终于大仇得报了,杀了他全家!
你且记住,情爱这种东西,只会让你软弱、被蒙蔽,是天下最无用的。”
路之遥似是才回神,他弯了眼眸,接了她的话。
“我知道的,很小便知道了。”
他师父扬起笑,随后摇摇头,咳嗽一阵后开始回忆往昔。
“我将你当做我的剑来培养,早就知道你想法古怪,缺情少爱,是个养不熟的,倒也不觉得你会爱人,不担心这个。
当年捡到你,你答应我替我报仇,明明早就能离开我,却还是没走,一直忍受我的坏脾气至今,竟然只为了履约。
人啊,真是可笑又奇怪。
明明是冷情的性子,却是个少见的守诺之人。而有的人看起来正义,却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木牌,颤抖着扔了出去,幅度很低,但路之遥还是弯腰接住了。
“这个牌子给你,我死之后,拿着它去接悬赏令吧。
不用你打拼,直接能接最高级别的,那个钱多,不会饿死,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不过不用说你叫路之遥,我还是小有名气,小心有人来缠着你。”
她像是交代后事一般,突然收了那股锋利之意,眉眼艳丽无双,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你是个瞎子,又不懂世事,钱财上容易被骗,便存到钱庄去吧,那个不会骗你。
不过有钱万事足,钱多了,你瞎与不瞎没有什么分别,人都是爱财的,你给点钱,能过得很好。
当然,万一中的万一,你真的沾了情爱,记住,别把自己的钱财都交出去,被骗了你可就什么都没了。
但也别以为我是好人,打骂你这么多年,我一点都不愧疚,你还是恨我吧,我不需要人爱。”
日光被摇晃的竹叶分散,洒下的光斑也在不停地晃动,落进路之遥的眼睛。
她看着天空,唇角溢出血,眼神逐渐涣散。
她看到的是她纵马江湖,一剑开天地的模样。
那时的她嚣张、霸道、不近人情,却也洒脱、随心、没有忧愁,有人恨她,却对她无可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