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是,当时教过她的那位教练,至今还记得她。
他热情洋溢地跟松虞打了个招呼。
父亲一头雾水地看向松虞:“你们认识吗?你来过?”
教练十分夸张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当然了,陈先生,您的女儿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
父亲:“我女儿?”
起初他根本不信,只觉得对方是习惯性地夸大其词。
直到他站在远处,亲眼见到松虞全副武装地戴着耳机和眼镜,独自站在射击道前,动作娴熟地举起了枪。
恰好这时候,两边的射击位还各自站着人。这两个人明显是初学者,一边听着身边的教练在讲解,一边跃跃欲试地端起了枪。
“砰——”
其中一个人开枪了。但他的神情怯生生的,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面部肌肉还在不自然地露出微笑。果然,连着数发都击空了。
在他们的对比之下,松虞的动作显得极其标准,仿佛受过非常专业的训练,又仿佛这样的姿势,已经是某种身体的本能。
最重要的是,她很自然,也很自信——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就已为之一变,变得锋芒毕露。
“您看,我没说错吧。”教练与有荣焉地说,“您的女儿,真是我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而她的父亲只是怔怔地点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是啊,你说得是。”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真正的长大了。
她能够如此独当一面。
从前他总觉得,作为父亲,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个可靠的庇护者。一定要将她的手放心地交到另一个男人的手上,他才能够安心,他才有颜面去地下见自己的亡妻。
但这一刻他突然微妙地理解了妻子的想法:她的松虞,他们的松虞,的确不需要任何人——甚至于是他自己——的庇护。
她自己就可以照顾好自己。
站在射击道前的松虞,当然对于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她甚至都不知道谁在看自己。
握住枪的一瞬间,无数冷汗涔涔的记忆,立刻回到了她的大脑里。
这正是ptsd的典型表现之一。
那一夜所经历的事,像幽灵一般,顺着压在扳机上的食指,侵入了血管和神经,彻底占据她的大脑。一切都是如此清晰,但是又比清晰更可怕。
理智告诉她,那并非是真实的回忆,而是被她的恐惧、绝望和惊惧,被无数负面情绪所放大的,毫不真实的体验。而情感告诉她……情感什么都不能告诉她,情感只能将她拖入最致命的深海,放任她下坠,让她重复看到那些最可怕的细节。
可是,心底又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
不要逃避。
她不可能永远都活在恐惧和回避里。她迟早要面对这一切。
因为她的人生还要继续。
而她人生中的种种,似乎都在无形之中,变得与那一夜息息相关。
基因迷恋 第97节
假如她还想要再回到贫民窟,假如她还想要继续完成那部电影。
假如她还想要——
再一次见到池晏。
松虞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调整姿势,食指再一次稳定地往下压。
脑海中的画面仍然在飞快地变换着。
突然之间,蒙太奇的镜头,回到了那个黑暗的、狭窄的驾驶舱。
驾驶舱里,她紧紧依偎着一个紧实的胸膛。他们的身体都在出血,温热的血往外涌,分不清彼此。手脚不断失血的冰冷,和他真实的体温交织在一起。那是她最后能回忆起的温暖。
池晏不断在她耳边,轻声说:“没事的。”
“我们都会活下去。”
恍惚之间,她听到他用很低的声音吹起了口哨。
一段破碎的、生疏的旋律,立刻在她的脑中生长开来,像是一枝盛放的夜樱,烂漫的花瓣雨,洒落进她的心口。
她情不自禁地也哼唱起来:
“the clouds in camarillo
“shimmer with a light that's so unreal”
这首歌。
他们的歌。
他还记得,她也记得。
鬼使神差地,松虞听到自己说:“出去之后,你会再给我弹吉他吗?”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会。”
在那一瞬间,飞行器冲出了暗无天日的贫民窟。
城市的星光穿过稀薄的云层,落进她的眼底。
她突然很想要转过身,去看一看身后的男人,看他那双漆黑晦暗的眼里,是否也被染上尘世的明亮。
而此刻站在射击馆里的松虞,也目不转睛地平视前方。
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身体绷到最紧,仿佛时间是静止的,她也是静止的。
只有子弹流动的轨迹,在她眼前,如此缓慢,如此真实。
瞄准。扣动扳机。
正中靶心。
*
“咦,这是哪个学员,怎么做得这么好?”
中控室里的俱乐部经理,凝视着眼前的大屏幕,十分惊叹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调出了松虞的资料,才转头向身后那位优雅而高大的男子解释道:“原来是她,这是我们从前的明星学员,一位女导演。您知道,我们俱乐部和影视行业一向有着非常良好的合作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