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在你脚边?”他垂眼就看见了那把朝天躺平的无辜叉子,见介舒还是像被按了静止键,他干脆自己蹲下去捡,一时忘记了未愈合的伤,指尖碰到金属表面的瞬间,没来得及对骤然降临的撕扯痛感作出反应,他的大拇指就被一把握住。
“你在干什么?”他全身机动,表现出一种别扭的讶异,因前夜低烧而低哑的声音陡然亮了一度。
介舒感觉到手心里的那两段指节,连带着虎口、手腕都猛然僵直,但她仍然没有松手,喃喃自语道:“抓住了,你输了。”
这句话使回忆开始倒带,俞庄嵁才想起来,这是他们小时候玩过的幼稚游戏——一个人举着大拇指随时准备躲避,另一个人要抓准时机去握住,姑且归类为考验瞬时反应的敏捷性竞技。从前大人们的饭局进行到三分之一时,他们往往已经结束进食,在各种各样的酒店里闲逛打发时间时,他们会不可避免地玩到这个游戏,而且经常将其排在脑筋急转弯之后。
“……所以?”他顺着搭在手背上的那个拳头向上看,视线途径她腕上被手铐磨出的浅红色疤痕、被卷起的他的运动衫衣袖,最后停在那双发红的眼睛上。
“所以,”她缓缓抬起头,对上他带着些许戒备的疑惑眼神,“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再往回看。”
攥着手指的力量渐强,他忍不住皱眉。
“庄嵁,我对不起你,可我改变不了什么,我也不奢望你原谅我。而且说实话,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谅,因为我当时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我只是被推着往前走,我们都一样。只不过你吃完苦,现在有幸能继续过富足无忧的生活,而我无人在意,一直活得漫无目的。”
“昨天我看见你手机壳里的照片了。”说罢,她松开手,盘腿坐在地上。
俞庄嵁盯着她的脸,窘迫盖过了一切,也罔顾身侧的痛感正在向周围疯狂地蔓延开来。
“那不过是……”他妄图立刻想出正当理由加以辩驳,却一时接不下去,欲言又止更显慌乱。
“我知道你特恨我,但是看见我也只会让你记起更多不好的事情,我真不想看见你这样,”她接着说,“你放心,我以后会继续浑浑噩噩地过,你不用费心报仇了。至于我爸欠你的……我不清楚那些恩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会尽力补偿,你说说看好了,需要我做什么?”
视野中出现片刻的暗角,他咬牙维持着正常的呼吸节奏,用极度别扭的姿势僵在原地:“我要你活着,在我随时能找到的地方。”
介舒面露不解:“找到我,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这样。”他抬手扶住桌缘,屏着呼吸起身,一直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时,才无声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介舒听见桌子上餐具交错的声音,连忙爬起来帮忙:“我来洗吧,早饭都是你做的。”
“不用,我自己收拾。”他低着头,额头上浅浅浮起一层汗。
这个情况介舒自然是没有注意到的,因为当下她正执着于从他手里抢过堆叠起来的盘子:“松手,我来洗,我都洗了好几年盘子了,难道还洗得没你干净吗?”
“我习惯自己洗。”俞庄嵁双手牢牢捏着盘,本以为她不过是客气,却没想到她僵持着毫不松力。他刚想摆上臭脸结束这毫无意义的争执,手背上却猝不及防被“啪”地闪了一掌。没轻没重,很实在的一掌,手背顿时火辣辣的,刹那的错愕甚至令他忘记了腰侧的剧痛。他无意识地松开手,盘子脱离了控制,他惶然望见她脸上隐约浮现出了熟悉的得意神情。
背过身打开水流后,介舒心里慢半拍地打起了鼓,她晚了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或许有些忘形,毕竟不久前她还被这个人囚禁在密室里。此外,现在的他似乎对人命十分麻木,而且在大部分人面前总保持着一种人畜无害的形象,可以说是极善于用干净面庞粉饰可怖之念。作为一个见过他阴暗面且与他结有旧仇的羔羊,她走的每一步都应该如在刀尖上般谨慎。
不过刚才那一掌分寸大概还行,因为她回头看到俞庄嵁正背对着她,在壁炉前安静地折腾木条,并没有什么异样。
窗外黑云婆娑,海滨被荒凉笼罩,屋内温度却随着火堆的重燃渐渐升高。
介舒擦干最后一个盘子,仔细确认了经手的这些餐具都像镜面一样能反光,才放心结束劳役。回身时,俞庄嵁刚好从洗手间出来,介舒这才注意到他脸色白得像落了一层粉笔灰。
“你自己换了药?伤口还好吗?”
“就那样,”他在门内消化了大部分痛意,此刻已经趋于麻木,径直走到门口收拾东西,“我要走了。”
“你学校那边很急吗?”
“怎么?”
“从你把我关起来开始,我就没什么机会说话,也没什么可消遣。你一走,我又没人能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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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传来雷鸣,在集装箱里留下半透明的回音。密集的雨点不多久就噼啪砸在了头顶的铁皮上,湿气与寒意混杂着,黏糊糊地裹上陈辛觉紧缩的皮肤,他的嘴被严严实实地封住,满鼻子塑胶味,手脚被同一根绳子牵连着脖子绑住。长时间挣扎的结果是此刻精疲力竭到崩溃的边界,他只能在黑暗里无谓地睁着眼发愣,无从辨别身处的位置和时间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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