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来自古老的战国,尚未诞生清晰的定调。
在没有出现“毕达哥拉斯乐制”“C(do)、D(re)、E(mi)、G(sol)、A(la)音名”以及“赫兹、音分”的规则之前,它们已经存在于青铜乐器之上,以古老深邃的铭文,传承着五千年延续的音乐灵魂。
那些灵魂,拥有着世界上最为美妙的名字——
“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钟应说出的每一个音阶,都有着中文特有的韵律。
他不需要一一翻译,就能依靠着敲击编钟发出的轻响,告诉这位只懂得Do、Re、Mi的老先生,什么是中国乐律。
它们刻写在编钟铭文上,记载于《管子》《周礼》《吕氏春秋》,回荡于东方大地上空,整整五千年,余音绕梁,从未断绝。
青铜钟的响声,盘旋在利瑞克博物馆现代化的展厅。
钟应骄傲的说:“刚刚我向您敲响的十二平均律,是中国律学家、音乐家朱载堉先生,在1584年用算盘计算出2的12次方根的无理数,推导出来的全新声律。它解决了毕达哥拉斯五度相生律的缺陷,又经过意大利传教士的传播,推广到了法国,进而改变了整个欧洲的音律。”
“教授,音律的起源在中国。”
这下轮到威纳德惊讶了。
他本想看小朋友充满求知欲的眼神。
结果,求知欲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你懂声学?”威纳德好奇的出声。
“以前我的老师教过我一点,正好以这套编钟为例,论证过声律与声学的关系。”
钟应真诚补充道,“他以前是利瑞克的学生。”
威纳德眨眨眼,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柏辉声。”钟应顿了顿,“他擅长的是二胡。”
老人的蓝眼睛有着片刻的恍然,又很快的恍然大悟。
“二胡?哦!我知道!”
独特的中国乐器,唤醒了他久远年代的印象,“柏,他是一位优秀的学生,他经常会在学院里拉二胡!”
威纳德对那种长颈窄箱的弦乐器,充满了愉快的记忆。
“他是我的学生,当时他申请了研究利瑞克编钟的项目。我以为他的目标是物理或者数学,没想到他会是一位音乐家。”
具有音乐天赋的人,很少会去认真研究音乐声学。
因为,没有必要。
“他对音律非常敏锐,根本不需要依靠频率去确定音准,但是他将音乐量化为数据,做得格外优秀。”
即使时隔几十年,威纳德提起柏辉声,仍是充满了赞许。
他说,中国的留学生总是勤奋又努力。
他说,柏辉声仅仅学习了五年,研究出来的成果就超过了自己十二年的钻研。
他笑容满面,为重提这位优秀毕业生高兴,也为见到了学生的学生而高兴。
“这么说,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中国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教师了?”
“是的。”
能和一位刚刚认识的老教授,聊起柏辉声,钟应既感动又感慨。
他说:“柏老师在中国的音乐学院教二胡,也会教我们声学。我看过他的所有论文,他将自己在美国对这套战国编钟的研究,带回了中国,一直拓展到了乐律学、声学、数学和物理领域,也教出了许多优秀的学生。”
威纳德听完,高兴得放声大笑。
“你看的论文一定不是全部!”
他肯定的说道:“因为他还有一些没有发表的理论,只告诉过我。”
快乐的老教授,重新拿起了钟槌,敲响了下层甬钟。
“他说,战国编钟属于386音分的大三度,不符合钢琴的400音分等分音程,所以在美国永远没有办法完全复原它。即使复原出来,也不可能演奏出美妙乐曲。”
威纳德一边说,一边眼睛放光,“他错了。哈哈哈,你看,我复制出来了这套完美的战国编钟,他见到了一定会大吃一惊。”
他仿佛一位驳斥了学生错误观点的老师,享受着研究正确的胜利。
“他好吗?”威纳德大笑着问道,“自从他回到中国,除了我去苏州和湖北那两次,我们就没怎么聊过了。”
遥远的距离,阻隔在老师与学生面前的不仅仅是海洋和大陆。
还有生死。
钟应一时之间,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如实的说道:
“他去世了,因为癌症。”
威纳德睁大眼睛,他还没有脱离久别重逢的快乐回忆,忽然就要面对学生的逝世。
“癌症……”
他茫然的复述着钟应的话,“这真是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
老人叹息着放下钟槌,“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一年也许会参加三四场葬礼,只是想不到,我的学生会走在我的前面。”
威纳德佝偻的背脊,透着老年人才会懂的伤怀和痛苦。
他们会面对频繁的死亡,以至于情感都在不断的道别之中麻木,逐渐的平静和安详。
“但是他应该非常高兴。”
威纳德凝视面前的青铜乐器,“因为他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你用编钟敲奏的乐曲,是我听过最美好的旋律。”
“无论柏作为老师、还是作为音乐家,他都会为你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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