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与一般闺秀不同。”秦晔点了一下头。
叶可可道:“我幼时曾在宋家族学旁听,只是略懂皮毛,令世子见笑了。”
“我倒是觉得你比某些沽名钓誉的庸才强得多,”扭头看向她,秦晔继续说道,“只是你想过没有,青苗法自前朝便有先例,如此良策,为何叶相不用?”
因为爹爹在让功?
这个念头刚冒出,就被叶可可给打散了。
大夏朝前几代君主穷兵黩武,把家底子打空了,留给了先帝一个空架子,先帝又把这个空架子留给了叶宣梧,后者为此不知白了多少根头发,真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怎能不用?
再说了,她老爹为休养生息的国策与武将在朝堂上打嘴仗时,秦斐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神仙也算不到他亲政后会干嘛啊?
叶可可自认对老爹还是颇有了解的。别看人人都夸他是个端方君子,其实骨子里读书人的臭脾气是一点也没少。
为了媚圣把一个治国良策憋个十年?
得了吧,没看她说句家里有妖精,就快去祠堂抄“子不语怪力乱神”了吗?
想到此处,少女踌躇道:“这法子……有毛病?”
话一出口,叶可可就觉得自己说了废话,懊恼地鼓了一下腮帮子。
“单看纸面,青苗法其实并无错处,问题不在于法,而在于——”秦晔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执行的人。”
“我那堂兄师从大儒名臣,身边才俊萦绕,打小眼高于顶,小觑天下英雄。”
“他那群从龙之臣更是,久居京城,养尊处优,从未尝过人间冷暖。他们只知青苗法好,却不知此法一出,各地官吏或私抬收息,或倒逼民户贷钱。”
“民户收成不佳,为还息交税,只能互相担保,然而贷上加贷,息钱越叠越高,最终,村中一户无力还债,数户跟着受累,长此以往,便只能卖掉田屋抵债。”
“民户失了田地,只能另谋生路,可有本事另起炉灶的终究是少数,更多的便只能成为流寇。”
这是叶可可望着窗外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山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招提寺位于京城近郊,天子脚下的民居尚且沦落至此,天子够不到的地方会是何等的荒唐?
怪不得这些山匪要绑“大官的女儿”,普通民户又能见到几品官员?在他们眼中,害他们至此的粮库小吏便就是可恨的“大官”了!
“我爹……我爹应当劝阻陛下……”
话说一半,她当即住了口。
这种事与愿违的祸政,叶宣梧怎么可能不劝秦斐?
但青苗法的大力推行就证明了秦斐并没有听。
在亲政的第一年,新帝便抛弃了他的老师。
叶可可的心,无法抑制地沉了下去。
她第一次发现,父亲在朝中的处境,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艰难。
虽说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可难道真的只有告老还乡才能逃脱“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
你真以为爹爹还有告老还乡的机会吗?
另一个声音在她心底中响起。
有了一次冲突,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秦斐刚愎自用,不听劝谏,即便事实证明是他错了,难道你还指望他虚心接受吗?
到那时,人人都知他贵为一国之君却比不上臣子,还是比不上一个人人唾骂的“佞臣”!最后会招来何等后果,那个梦还不够清晰吗?
叶可可藏在裙摆下的手悄悄握紧了。
“如此说来,山匪之事就算不得飞来横祸了,”她声音干涩,“只是不知为何圣上会命世子处理此事,难不成……”
“我会出现在招提寺,只是因为北衙十六卫只有我一个闲人罢了。”
说着自嘲的话,秦晔神情却很平淡,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受害的香客不少都与京中勋贵沾亲带故,哪怕仅为安抚老臣,宫中也要有个反应。我那堂兄不愿在此多费心力,便让我来充个门面。”
“只是即便是面子活计,他也不愿让我掌兵,便指了一队禁军给杨临清,叫他帮衬着我。”
暗藏在其中的深意令少女微微颤栗。
秦斐根本没把京中出现的流寇与青苗法联系在一处,还在想着如何羞辱自己的堂弟!
他怎能愚钝至此!
叶可可张了张嘴,却觉得哪一句说出来都足够大逆不道。
最后,她闭了闭眼睛,压下了心中的惊涛骇浪,“世子与我说这些,就不怕流入圣上的耳朵吗?”
秦晔眼皮都没掀,“你若是与他亲密至此,那此刻我就该喊你皇嫂,而不是叶小姐。”
说来也怪,这句简直直插要害,却奇异地让叶可可放松了下来。
“与京中所有贵女的梦中情郎朝夕相处,却只能听世子喊我嫂嫂,就算是我,也会蒙在被窝里哭吧。”她调笑了一句。
秦晔闻言挑了一下眉,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惜还未等他开口,马车便“咯噔”一声停在了原地,紧接着杨林清的声音响了起来。
“叶世妹,”这位京城的解元说话一如既往带着笑意,“相舍到了。”
叶可可这才发现,那些跟在车后的山匪不知何时已被押走,而车外的景色也变成了她熟悉的街巷。
“世妹,请下车。”杨临清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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