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步心中咯噔了一声,立刻想起那夜她送成玉回十花楼后,曾询问过连三,若郡主再上门来寻他,她当对郡主用什么态度。那时候连三回她说成玉以后不会再来了。
虽然连宋这样说,但天步其实是不相信的。自打入元极宫当差,肖想三殿下而一心想入元极宫的美人天步就见得多了,被三殿下看上却想方设法拒绝的美人,天步从来没见过。当然她也没见过连三主动看上谁就是了。
可那之后,正如连三所说,那小郡主竟真的再没来过将军府。且照今日的情形,瞧着竟像是事情摊开之后,郡主不仅对三殿下的心意持拒绝态度,还十分恐惧厌憎。
他们这位出生在晖耀海底、完美而骄矜、不将世事放在眼中的水神殿下,从来只有他挑剔别人的份儿,何时有人敢挑剔他?又有谁有资格能挑剔他?
但是成玉居然敢。
这么个凡人,她居然敢。
天步觉得自己真是长了见识,一时间简直不敢去看连三的表情。
另一边厢,因成玉常年跟着太皇太后来国寺礼佛的缘故,慧行和尚自是认得,眼见她仓皇离开,怕出什么事,便同连三告了罪,要跟过去看看。
天步这时候才敢重新看向连三,见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待慧行和尚离开后,继续不急不缓地走了一阵,来到那棵银杏树下,却停住了脚步。
他就站在方才成玉站过的地方,神色冷淡地抬头打量了会儿那高而巨大的树冠,看了一阵,一言不发地出了藏经阁的院门。
天步只感到自成玉出现后,连三整个人都极为疏冷,或许是成玉流露出的恐惧令他生了气。天步本能地感到他并不喜欢成玉的恐惧,或许还对此非常失望,但一切都是她的猜测罢了。所知的只是,那一整天三殿下脸上都没什么笑意,偶尔皱眉,似乎在想什么。天步却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毕竟是皇帝做寿,自打从国寺回来,宗室和百官今日都齐聚在宫中,平日不大碰得上面的人,在今日这种场合里碰上面的几率都平添了许多,因此当夜在御园的花灯会上,他们又碰到了成玉。那时候天步正陪着连三穿过那条花灯铺就的灯道,去前头的八角亭中见国师粟及。
连三挑剔,等闲的侍者合不了他的意,因此出入从来只带天步。但遇到需在宫中耽搁的场合,带个侍女跟着显然不像话,这种时候天步会根据情况扮成个侍从或者扮成个小厮近身伺候。天步入宫也不知入了多少次,朝中的官员她大半都识得,故而踏上灯道之时,便辨认出了站在前头的一组仙鹤花灯前、正和成玉聊天的那位,乃翰林院修撰廖培英。
廖培英乃是个孤高才子,天步见过数次,印象中是个落落寡合、同人寒暄都寒暄得很敷衍的青年。但今日的廖修撰却令天步刮目相看。虽然离得有些远,却也辨得出廖才子此时舌灿莲花,那热情洋溢、容光焕发的面容也和印象中的棺材脸很不相同。又见成玉面上带笑,不知廖修撰说了什么,她似乎有些吃惊,抬手轻轻掩住了嘴唇,手指纤细雪白,指尖却染着绯红的蔻丹。因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只手做出了那样的动作,便让那动作显得有些天真又有些娇气,倒是很衬她。而她即便吃惊亦眉眼弯弯,笑意未减,显然和廖培英聊得还挺高兴。
大约感觉到有人向他们走过去,她漫不经意地抬了抬眼,瞧见来人是他们,一张脸立刻就白了。但这一次她居然没有立刻逃走,只是白着一张脸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目光左顾右盼,随着他们走近,终于凝在连三身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惶然和不知所措,像是很怕他走近,却硬是撑着自己接受他的靠近。在彼此距离不过一丈远时,天步听到成玉极轻地叫了一声连三哥哥,褪尽血色的一张脸也随着这一声低唤而慢慢染上了一点红意。
虽然那声低唤细若蚊蚋,但天步自然明白连三听到了。可他却并没有停步,就像是没有看到她,面无表情地自她身边走了过去。廖修撰原本正要同他行礼招呼,见此情形有些发蒙,在后边低声问成玉:“将军是有急事,没有看到郡主同臣吗?”天步亦难掩惊讶,踌躇了一下,见已被连三落在身后,只好赶紧跟上去。
天步没忍住瞧了一眼连三,见他脸色冷肃,是近日来的一贯表情。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成玉,却见那方才因连三的突然靠近而脸色乍红的小少女,一张脸复又惨白,眼中亦像是有些什么氤氲。夜色中花影寂寞,灯影如是。她愣愣地站在花灯的光影中,廖培英又同她说了一句话,她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是呆呆望着他们的背影,似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约在乾宁节过去的十天后,花非雾从琳琅阁的鸨母徐妈妈处听到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说玉小公子重出江湖,包了梦仙楼的红牌陈姣娘。姣娘擅舞,小公子醒时耽溺于舞乐之乐,醉后卧倒于美人之膝,醒复醉醉复醒,在姣娘身上砸了大把的银子,好不痛快。
须知外人看来,玉小公子自打十二岁那年在花非雾身上砸下九千银子将自己在烟花地砸成了个传奇之后,对捧姑娘这事就淡了心,反一门心思扑进了蹴鞠场中拔都拔不出来,只偶尔去琳琅阁寻花非雾一陪,因此他们觉得玉小公子已可算秦楼楚馆中五陵少年里的一个半隐退之人。
但琳琅阁的鸨母徐妈妈却不这么认为。徐妈妈一直对成玉寄予厚望,坚信着他还能在败家子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因此每每嘱咐花非雾须好好笼络玉小公子,争取能让他天天都来琳琅阁砸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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