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经历得下来李泯那些磨练,我管你叫爷爷。”
“……那也不是不行,我们各论各的。”
李浪当即就捱了一肘子。
“你知道李泯做过什么吗?”他爸冷笑着,“你知道他从小怎么长大的吗?你光是吃了二十多年饭,不长脑子只长膘,还跟他比,你是个猪头你是。”
“李泯又怎么了,谁家孩子没自己出去创业过似的,就他特别了?哦,他确实是做得好点,在娱乐圈有那么点名字,但是这也能拉踩我?”
“你懂个屁,李泯是……”他骤然缄默了片刻,张口半天,才终于酝酿出了那个词,压低了声音,畏惧又似追忆,缓缓说:“……他有病。”
李浪还在愣着,心想爸怎么突然骂上人了。
窗外惊雷炸响,早春冰凉的雨如同瓢泼。
他看了眼窗外,隔着蒙蒙雾气,无数公里阴云,穿过那些苍绿的原野,好像能望见李泯所在的某一幢辉煌的建筑。
但那更像是错觉。
“前几天的宴会怎么样?”
李萧山看着窗户。
李泯没有抬头,在桌上签着文件,“很好。”
“那就好。”
李萧山有点恍惚,有点怪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有些病了,竟然连关注宴会的精力都没有,只能从李泯口中问得结果。
大概是李泯一直以来太过妥帖了,他也没有去细究的心情。
他的不远处坐着他最完美的继承人,一切都会被处理得很好,才移交权力没多久,他好像就已经看见了以后的样子。
李萧山不能不说自己很骄傲。
但这骄傲又带着些许的阴影。
随着精力越来越差,他不知道自己的意志是否还能顽强地扛过这暗地里卷涌的黑潮。
他做的梦越来越多了。
也越来越奇异。
一开始总是梦到儿子儿媳,后来次次都有亡妻,最后甚至还有一只猫,一只趴在妻子阳台上的猫,向他扑过来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被疼醒,却发现是自己翻身不慎压住针尖了。
他怎么开始挂药了?
他病了?……还是,老了?
李萧山的记忆有些不太清晰。
私人医生开始出入庄园。没多久,又迁进了当地最好的医院。
他开始分不清白昼黑夜。
时常半夜清醒过来,按住铃要叫李泯过来,交代什么事务。
但生活助理总是告诉他,您放心,李泯先生已经妥善地处理了,一切都完成了,他做得很好。
甚至连一句他可以指点的地方都没有。
李浪和他父亲来看过他几次,都没说上话。好不容易有一次,李浪趁着他爸去找院长详谈,凑在床边鬼鬼祟祟地问他:
“爷爷,爷爷?”他在李萧山眼里模糊得和七八岁没什么差别,一样调皮,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悔改。
他小声问:“李泯到底有什么病?”
这一声像隔着二十年光阴,把他唤回了从前。
那个时候,也是有人这样问他。
他其实不记得了。
只记得发现这个阴冷刻板的孙子人格异于常人,非极端刺激不会产生普通人的情绪之后,他才渐渐认识到,这个没人喜欢的透明人叫李泯。
他不爱说话,喜欢观察别人,在非要他说话不可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将那些观察化为动作,模仿出来。
情绪恒定、过目不忘、长于学习,种种病症带来的症状让李萧山渐生暗喜。
他发现了一个完美的压力承受者。
一个能够接过包袱而不逊色的继承人。
于是,他有意识地将他同其他同龄人隔绝开来。
让他感受外界的冷漠、刺芒、孤立。
对任何不属于李家的人保持防备。
自然,他就会背向外界,带着家族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
在发现他天生患病的时候,他们选择的不是治疗,而是利用。
顺水推舟地让他被人类社会排斥了二十九年。
李萧山嘴唇紧抿,目光浑浊。
十一年前,他和妻子已经分居许久,但她去世前还是告诉他,你得让李泯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什么喜欢的事?李泯有吗?
有的。
他没赌赢。
最后,面对着病床上冰凉的身体,他答应下给他十年。
原来李泯真的有喜欢的事。
他像小时候一样在人群最不起眼处静默无声地观察,记录人间百态,揣摩每一种他不能拥有的情绪,不参与任何故事的发生。
这次他坐在镜头后面。
他渐渐成了出色的导演。
人们盛赞他的思想和严谨,惊叹他所展现的常人不会注意的视角,诟病他没有实感的情感调动和感情故事。
没有人知道那是他的病。
他已经把自己所能都做到极致了。
最后一段空缺,永远无法弥补,他始终安静地做着自己缺了一撇的人。
李萧山觉得一阵晕眩,浓浓的黑影侵袭上来,让他呼吸困难。
再睁开眼,床前坐的不是李浪,而是久违的李泯。
他静默地用笔在纸上划动。李萧山知道他的字也很好看,毫无特色的好看,工整犹如印刷,他这个人连外表都是一样,没有哪里挑的出数据上的错误,可细看,才会发现空缺着一部分永远无法找回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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