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被一只妖兽嗜血的眼睛盯着都会僵硬不能动, 更何况那个时候, 他才六岁,又饿得快瘫在地上了。
妖兽把头伸进屋子, 赤红的眸子转了转,鼻子喷出一口气, 居然掉头离开了。
他不知道妖兽为什么要走, 后来,他成为了妖王才明白,它嫌屋里太臭了,那个时候爹娘躺在床榻上,伤口和烂了差不多,那是人无法干预的伤势,腐肉污血的味道里藏着死亡。
妖兽能吃的东西太多了,它看不上他们三个。
后来发生什么他记不太清楚了,火像水一样淹没了他,没有挣扎太久,他死了。
他的魂魄飘了出去,顺着乡间的道路浑浑噩噩地朝前,两边的小麦黄了, 被风吹着像是金色的波浪,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宽阔的河面上,随着无尽的波涛滚来滚去,他的身体许久都没有过这么轻盈,过去的一切疲倦都消失了,他是蒲公英的一颗种子,风要他去哪里,他就要落到哪里。
他就快要自由了,但他突然想起,姐姐要回来了。
他要告诉她村子里来了妖兽,让她在外面躲躲。
他这个念头刚一生出来,刚刚顺着他的波浪立刻咆哮起来,它们张牙舞爪地恐吓他,在身后拖拽他,但他竭尽全力地挣脱了它们,逆着水流逆着风飘去了另一个方向。
他找到了姐姐。
她正满脸疲惫地朝家里走,手里捏着几个蝴蝶,那是他的。他飘到她耳边,他说:“妖兽来了,姐姐你逃命去吧。”
她听不见,回家的步子一步也不停。
他在她耳边使劲地说,竭力地喊,她仍旧听不见,夕阳映在她脸上,一片暗红。
还好,李四叔逃出来了,他带着姐姐一起逃了。到这里,他不用再跟了,但他的魂魄却好像被吸住了,不得不缠在姐姐的身边,跟着她逃命。
他看见她逃到莫家,看见她救了那个小公子,看见他们一起逃出去,夜里她抱着小公子睡觉,第二天在妖兽来袭时互相保护,后来,还看着他们一起被救,被仙人带去修仙了。
看完这一切之后,他本来以为自己还会跟着他们一起去那个门派,仙人们或许有办法救活他,但最后那一刻,忽然一只蚂蚱飞过他的身体,一阵目眩神迷后,他变成了那只蚂蚱。
他不会操控蚂蚱的手脚,动不了,他在地上使劲地叫,没人能听懂。仙人的剑亮了起来,一片温暖的光后,仙人带着姐姐和小公子离开了,他们的身影在云里,他趴在地上。
从那天开始,他开始一个人在大地上生存。
他学不会操控蚂蚱的手脚,只能在地上慢慢地挪动,过去矮小的草丛像是深林,风吹起来的时候似乎到处都是捕食者,他战战兢兢地活着,终于在某一天被一条蛇吞进肚子,于是,他变成了蛇。
变成蛇之后也不好受,蚂蚱尚且有手脚,蛇只是一条长虫,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连移动都做不到,下腹在地上曲折地蹭,蹭来蹭去也前进不了一步。蚂蚁以为他死了,围着他转,他学着甩尾巴,把它们赶走了。
磨蹭了几天他才学会游动,但捕食是下一个问题,他试着吃草,完全不能充饥,而其他东西,哪有他能吃的。
后来他吃了什么才活下去,他不想回忆了,那是一段肮脏的日子,想起来就要呕吐。
他毕竟不是一只合格的蛇,不会躲避求生,他又被鹰吃下去,变成长了翅膀的东西。
变成鹰的那段时间还算快乐,他能在天上自由地飞,他有时蹲在树上会想,若是沿着东方朝太阳飞,最后他会看见什么?于是,他每天都把自己吃得饱饱的,准备有一天飞远一点,看看其它地方。
他准备了很久,飞出去的第一天,被一支箭射中了。
射箭的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嫌鹰的肉太老,只把他翅膀上的羽毛一根根拔了,把他埋在一棵槐树下。
于是他又变成了一棵树。
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他像是被埋进了坟墓里。他开始后悔,后悔那个时候回头去找姐姐,她根本不需要他,她抛弃了他,带着其他人跑了,她在天上过好日子,对他不闻不问。
一天一天的禁闭中,他孤独又仇恨,满心都是恶毒。那些鸟在他身上起落,他想变成过去的蛇和鹰,一口咬死它们,如果他得不到自由,那为什么别的东西可以得到,它们好在哪里?
一切都在那一天发生改变,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拥有了人的身躯,周围聚集了许多妖兽,它们不敢直视他,跪在他的身边,嗜血的眼神消失了,嫌恶的眼神也消失了,它们把他当成自己的王,任他驱使。
他坐在妖兽中思考了很久才站起身,太久没有走动,他已经不会走路了,他迈着可笑的步子,带着妖兽找到了当初一箭射死他的那个人,当着那个人的面把他家里所有人都吃掉了。
后来,他给自己取了个假名,造了个身份,开始在人间四处游走。
虽然已经变成人,甚至拥有了过去不敢相信的力量,但在那些日月里,他仍然觉得痛苦。
他的痛苦不在于生死,而在于无法排遣的孤独,被人遗忘的寂静,在于寻找,在于流浪。那些日日夜夜的渴望混杂在野兽嗜血的躯壳里,一点一点地酝酿成了一个崭然的他。他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野兽,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人,他与野兽无法交谈,与人无法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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