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笑着,讨论着葱和林骁。
谢骛清将烟蒂揿灭了。
何未调试收音机,长发及腰,因蹲下的姿势,发梢扫在她脚踝上。
“未未。”
她轻声答:“谢教员,你说。”
他摸她的头发:“我可能是做了许多的好事,才能让你看上我。”
“果然人老了,就不容易自信了,”她揶揄他,“少将军初入京城,在胭脂堆里打滚,可是说过——‘在我这里动真心,都是有来无回’。”
谢骛清笑,手指勾了下她的鼻尖:“偷听人讲电话,还理直气壮?”
她皱着鼻尖,把收音机放回木匣子,真是他们制造厂组装好的第一台,意义非常,不能随便乱放:“从不正经说话。”老男人就是言不由衷。
他刚准备将满是烟蒂的烟缸处理一下,这里不止他的,屯着昨日来开会的几位军官的。
但一听她这话,将手转向了香烟盒,轻敲出了一根烟:“什么是正经话?”他划亮火柴、点烟吸,倒是风流的神气。
“我爱你,”他又笑问,“这算不算?”
她两只手臂搂着木匣子,立在那儿,像忘了语言为何物。
她……和他开玩笑,未料他说这个。
“1922年,京津两地都知道的事情,骛清以为二小姐比谁都清楚,”他直视于她,像看着百求不得的女孩子,道,“我自南方来,摸不透北面的人如何追求女孩子。当年真是颇费了一番心神,却不得要领,怕一旦南下,你就另嫁他人。”
她被逗笑:“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了。”
他看着她,笑着说:“都是十分正经的话。”
谢骛清把搭在沙发扶手上的衬衫拿起,穿了,一粒粒系上纽扣。立领板正,扶着沙发立身而起,慢着步子走出去。他去西单买酱肘子时,让车绕路去晋宝斋买了盒子菜。
没告诉她,预备给个惊喜。
何未以为他去厢房有公务,那里有两个文职军官在。
扣青几步蹦到她面前,趴在她耳边说:“方才林骁在厨房说,少将军心里可疼你了,那年,你写信要他用白话写家书,他便把军中有家室的家书全都借到了军帐,观摩学习。”
秋风拂面,细雨一蓬蓬地洒在她脸上。
她立在门框旁,见谢骛清冒着毛毛细雨,慢慢往东厢房走。他有他的骄傲,从能走,便舍掉了文明杖。
一个对自己严苛的将军,却是仁义治军。
林骁讲,南方边境线上自前朝设有对汛,因地处深山老林,清朝覆灭了,消息来不及传过去。那里的辫子兵仍在对汛,守着边境。谢骛清带人过去,让人为他们更换衣服,剪掉辫子。他来到这些老少对汛兵跟前,说,愿走的,他感激戍边守边的辛苦,补给前朝欠下军饷,一径派人送回家乡,愿留下的,就在新军队受训。
“我从军,为国守土,和列位一样,没什么区别,”少年谢骛清站在他们面前说,“若有一日谢骛清为己谋私,军中任何一人,包括你们留下来的任何一个,皆可拔|枪射杀我。此一诺,至死不易。”
林骁就是其中之一,从那日起誓死追随了谢骛清。
第51章 夜阑观山海(1)
这天清晨。
谢骛清不在屋里,她略醒了会儿,下床将长发绑起来,穿上小缎面鞋就出去了。
这时间太早了,刚亮。除了两个值勤的军官,无人醒着。
谢骛清跨坐在石凳子上,看着老伯栽种在竹下的一小片菜地。何未走得多轻,都能被他即刻发现。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要她坐在腿上。
西厢房有打字机的响动,想来是在整理手写资料。
何未勾着他脖子,坐下:“起这么早,看菜地?”
“也看竹子,”他看着竹子,轻声说,“北方竹子不算多,等以后有机会带你回南方,满山的竹子,下一阵雨,就是这个时间,能在山上挖回不少竹笋了。”
他问她,见过梯田没有?
没两句讲到苗寨壮寨,山里的寨子,木房子挨着木房子,夜里,煤油灯一点。倒像和夜色里的星空对调了,仿佛整个寨子在云雾里,点点亮藏于其中。“那时有保定追随我去云贵的人,刚入山,半夜里总听得到咚咚咚的动静,以为有鬼。寻了几日,发现是寨子里的人趁着睡不着,在砸草叶,染衣服。”
谢骛清说到清末民初,还不通陆路,要从香港辗转到越南河内,再绕回到故乡。说到他后来带兵去的广西,十万大山环绕漓江,说到曾捉拿悍匪到河内:“我们队伍里有壮族的人,壮语和那边的话有些相通,能交流几句。”
她猜,他想念家乡了。
何未勾着他的脖子,轻声说:“这里也是你的家,亲亲我。”
他在晨光里注视她的脸,注视了许久后低头吻她。
一个值勤的军官从外头提着一桶水回来,刚从胡同的水井里打出来的,迈上台阶便侧过身,往门后站定。露出来的木桶边沿,水晃荡着洒了出来。
她在他颈窝里问:“现在心情好了没有?”
谢骛清笑,耳语:“不过看了会儿竹子,谁说不好了?”
不知怎地,她能察觉到谢骛清迟早要走,再次南下。
明明他只是看着百花深处一丛竹子,回忆了两句在南方带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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