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莉莉语塞,过了好一会,终于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说的对。
但其实很多年后,经历了很多证明这个世界是有点问题的事之后,他才真正明白当年严微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不打紧,至少在当时那一刻,三人又重新团聚了,并且此后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五)
关于严微和许幼怡之间的关系,严莉莉很是有些自己的看法。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他以为严微就是爸爸,许幼怡就是妈妈,与一般的家庭应该没什么不同。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许幼怡是个女孩,严微也是个女孩。许幼怡会撒娇,会温柔,会释放出如春风一般和煦温润的暖意。而严微也会脆弱,也会细心,也会默不作声地倾尽自己最大的爱意与关怀。换一种思路去看,严微是坚强的,是武力非凡的,并不宽阔的肩膀撑得起如同大山一般重的责任。但许幼怡也是坚韧的,是智慧超群的,擅长以谋略致胜,如水一般地以柔克刚。她们两个人的性格本来就是既独特又有共性,并无充满刻板印象的分类。她们分别是独立的个体,她们也相互是平等的存在。她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可落入传统男女关系的窠臼,女孩和女孩之间的感情,就是女孩和女孩之间的感情。为什么还要做画蛇添足的定义与局限呢?
许幼怡和严微到了北京以后,老刘帮她们找了工作,是适合她们的,一个动脑子,是编辑,另一个用体力,是工人。此后三十年便平平淡淡,好像每一天都是一样的,许幼怡和严微每天上班,下班,回家了便做饭,吃饭,散步,然后坐下来看电视,聊天,许幼怡有时会看书写作,严微则做些运动,有时还做些仅供娱乐的木工活。但是每一天好像又是不一样的,至少在严莉莉看来,老严和老许每天都像有说不完的话,说上一辈子都不会厌。1957年,严莉莉遇到了一个女孩,他终于明白了老严和老许这种历经传奇后又甘于平淡的愿望究竟可贵在哪里。因为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不再孤单,不再彷徨。金钱,虚名,利益,贪欲,一切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就是因为感受到最真的双向的爱,而产生的直面生活的勇气。于是1959年他们结婚了,随后搬离了许幼怡和严微,两年后有了严西泛。
许幼怡和严微经历了三十年平淡生活后,有一天,严微突然对许幼怡说,也许你可以写写我们的故事。许幼怡已经四十八年不曾动笔写过小说,她早就忘了自己曾经是个畅销书作家。严微突然这么一说,她先是愣住,然后感到一丝习惯性的恐惧,随后便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对,为什么不写呢?如果说此前的大环境并不适合倾吐内心的写作,那么此刻,好像就已经是最恰当的时候。1979年夏天,在严微的鼓励下,许幼怡重新开始创作小说。六年以后,《旧梦新生》出版,顺利成为当年最畅销的虚构类文学作品。严莉莉见过许幼怡重新开始创作时的状态,好不夸张的说,他认为老许在那个时候像是终于寻回了真正的自己,她的内心除了严微之外,终于补上了这缺失的一小块,于是变成了完美。严莉莉心想,真羡慕老许,她什么都有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事业爱情双丰收,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2003年,许幼怡走了。是很平和地,在睡梦中,没有任何痛苦。追悼会那天,92岁的严微坐着轮椅,没有去看那张摆在屋子中间的巨大的黑白照片,而是用颤颤巍巍的手,拿出了一小张泛黄的旧照片。严莉莉本来推着轮椅,此时俯身去看,发现那照片上,有两个很好看的二十岁出头的女孩,一个怀孕了坐在椅子上,一个拿着一本书站在她身后;一个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一个只是微微笑着却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61岁的严莉莉轻声惊呼,老严,这不就是你和老许,你俩年轻的时候原来这么好看。严微假装生气,说什么呢,你十二岁来上海的时候我们也不老啊。说着,严微指了指照片上许幼怡的肚子,说,你看,这里还有你。严莉莉向照片上看过去,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挺好,一家三口。
但严微没有接话,却沉默了一会。然后她看向屋中间的棺木,郁郁地说,严莉莉,你曾经说过你觉得你的性格更像我,对吗?
严莉莉说,对,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严微摇摇头,不,你错了,其实你的性格完全遗传自你妈,可以说与她一模一样。
严莉莉惊讶,可是她看起来
严微没等他说完,便接话,你想说,她看起来柔柔弱弱,不像我们这样刚硬,对吗?不,你错了。她的坚韧从来不简单流连于表面,她的倔强也并不是坚硬外壳的展现。但你所拥有的所有美好品质,坚韧、坚持、倔强、真诚、善良,全部都源自于她。她拥有的这些品质,是自然流露,是以柔克刚,是一个女性能够展现出来的最美好的一面。你不需要用那些充满刻板印象的词去形容她,只要知道,她是一个完整的美好的女性,就足够了。
严莉莉笑道,我知道,她在你心中什么都好。
严微摇摇头,你们全都以为,是我救了她,是我照顾她,你们全都错了。如果没有她,我的灵魂永远都是天地间孤悬的一缕野火,是她拯救了我,让我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也是她在照顾我,让我内心从此有了归处。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付出与索取,你一定要知道,我从她那里得到的爱与勇气,也许比我能够给予她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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